若时间能倒流(3)
像本不起眼的黑豆,但仍能一眼就瞧见。
尖叫声、惊呼声、求救声,此起彼伏。混杂在这些声音中,微弱的一句催促钻进她的耳中。
“走吧。”声音轻的像是自然的馈赠。
阿青毫无心里防备,扭头的一刹那,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鬼漂浮在自己旁边,偌大的帽子遮盖住脸的上半部分,惨白的下巴露在外面。让人辨不清神情,但能从刚才的语调听出,这是一位女子。
流传在人间各路小说中威风凛凛的黑白无常是名女子,大抵是世人没有想到的。
没有青面獠牙,没有面容凶悍,没有口吐长舌,反而带着一股子的柔弱。
阿青更敬佩自己此刻的勇气,竟能开口同鬼差讨价还价,她听到自己说:“我想回家看看。”
片刻的安静在二人间流转,半响过后,阿青见对方的帽子轻微向下顿了顿。幅度不大,但显而易见。
她嘴角一勾,反常地道了声谢,往回走的路上,眼神偷摸地往后撇了撇,意料之中,对方紧紧跟在她身后。
白光四处流转,炎热的空旷街道像是一部曲直短长的默片。消失了所有的声音,行人蜷缩的身影交替前行。
楼与楼间距离并不远。阿青很快就看见那栋锈迹斑驳却不破旧的大楼,新上的漆足以见证物业管理对这楼的重视。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住过往历经的沧桑与风雨。
重新站在楼道口前方,似乎一个猝不及防就会被漆黑的门框吞噬自己的灵魂。
可阿青还是走了进去。
身旁的人像粘在她身上的牛皮纸,寸步不离地跟着,阿青上一层台阶,她也上一层台阶;阿青抬手扶一下栏杆,她就往阿青身边靠近一寸。
看起来很紧张她似的。
看起来,三个字听着就是一种错觉。阿青本就艳红的嘴角一撇,将目光重新投向眼前狭隘的楼梯。
二楼本就不高,对人如此,鬼亦如此。
阿青下意识地抬手敲门,虚幻的灵魂像魔术般穿门而过,却没有折服的惊叹。她瞳孔猛地一震,流露出岁月风霜雨雪的痕迹。
阿青径直往门里走去。穿堂走巷,多酷的一个词儿,她却没法向常人诉说。
向上前行中,她的知觉被拉长成一条路。这条路上,她见到许多从未见过的风景。
所有隐藏在人群后的念与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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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梅姨
二楼住的是梅姨,只有她一个老人,也只有她一个人。
梅姨出生在冬天,如今已距离那个冬天七十多年了。
即使如今齿轮已转到二十一世纪,梅姨却仍喜欢穿过去款式的衣服。她常常找裁缝用棉平布做一件双排扣的开领,腰间一定不能缺了那根布带,双襟下也不能少那个暗斜口袋。
旁人不解,问到此事,她说:“人啊,总是要保留点过去的情怀,才能在入土后完完整整地瞧瞧你这一生。”
她总是将人生看的很淡,落落大方地同别人开玩笑,把一句“我这一辈子啊”挂在口边,好似她已经过完了一生。
因为梅姨再也得不到什么,也没法失去什么。这是邻居和她相处之后得到的总结。
若谈论起梅姨,大脑里跳出的第一个想法定是——她那不争气的儿子。
每次邻里聚在一起聊天,一旦谈及与子女有关的话题,梅姨会露出与往日平淡截然相反的愤慨,咬牙道:“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梅姨的儿子是个公务员,月入上万,事业有成,三房两车,还取了个漂亮的媳妇。
月入上万,是儿子曾经亲口说的;三房两车,是她年轻时逼问来的;儿媳妇的漂亮,是从楼上小珍处听来的。
她儿子婚礼时,小珍的母亲做了伴娘。若要抵着时间一秒一分往回推,梅姨请人帮忙算了算,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如今她儿子月入多少,有几房几车,儿媳妇是否还如曾经那般貌美如花。梅姨一概不知。
这回已经不需要他人的帮助,梅姨自个儿就能算得清楚——她儿子已经三十年杳无音信。
阿久有一次来看望梅姨时,问起:“姨,您上一次和儿子通讯是什么时候?”
梅姨只能缓慢地摇摇头,摆弄空洞的眼神,投向前方的窗户。她隐隐约约记得那时,窗外飘零的大雪,点点滴滴洒在玻璃上,染白她的发,偶尔也在心头点上那么一两回。
大抵是年纪大了,梅姨的愤怒总是维持不了多久,一旦话题被人悄无声息地转开,她又会恢复一副和蔼慈祥的面孔,像京剧变脸般神奇。
久而久之,邻居们聚一起打麻将时,“梅姨的儿子”成了麻将桌上的禁忌,没人再敢提及一句有关的话题,怕老人家的心脏无法承载话语背后带来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