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长安(163)
“皇甫兄乃章公忘年之交,才华远胜我等,若是应试,必为第一人。”张懿孙看着此次贡举并未应试的皇甫然说道,“你与长清,可是自在了。”
皇甫然摇了摇头,“自章公故去后,朝廷为李甫、张国忠等人弄权,如今张国忠在吏部,天下清流,可还有仕途可言?”
几个士人的话传入了从旁经过的扬儇耳中,二人离开贡院,骑马进入巷中时颤身一笑,“何谓清流?”他问道友人。
“江水自上游而下,遇泥潭浑浊而不自污,谓之清流。”友人回道。
扬儇摇头,“知其水浑浊而避,待清明而出,这是窝囊与怯懦,岂能叫做清流,正应世道之乱,我辈正直之人才更不该避世,否则天下的浑浊,该由何人去清,不想福泽子孙,只想受前人之功,也敢大话谓之清流?”
友人骑在马背上,低头仔细思考杨儇的话,“杨兄是因为刚刚那几个书生的谈论吗?”
杨還没有点明,只是说道:“我等读书人,寒窗苦读数十载,若只追功名利禄,那有违圣贤之道,当迎污浊,逆流而上,为万世开太平才对。”
“那几个书生,我知道其中一个,”友人说道,“名叫皇甫然,是丹阳人,少年时,有神童之称,与先章相是忘年之交,章公称呼他为小友。”
“以为与相公交好,自侍清高,却不敢与浑浊争流,这样的人就算高中,也难有建树。”杨儇说道。
“人各有志,”友人笑道,“就如战场一样,总有不怕死与怕死的,不能要求人人都敢冲锋陷阵吧。”
“子慎说话,总是那么中肯。”杨儇笑道,“我是偏激之人,往后同朝为官,你可莫要挤兑我。”
“杨兄这话,就将鲍某置于不是了。”友人也笑道,“尚未铨选,我这个进士第四十人的,可不敢说能够为官,您是状元郎,自古就没有状元在选官上落第的。”
“也许我就是那第一人呢。”杨儇笑大道。
“二位,请留步。”就在即将出巷时,突然被人拦下。
拦马的人,十分客气的向二人行礼,“我家主人,想请二位新科进士入楼吃茶。”
二人对视了一眼,“子慎,你在长安有什么故交吗?”杨儇问道。
友人鲍昉摇了摇头,“某自幼家贫,来京都只为科考,又哪里有什么故交。”
“那就奇了怪了。”杨儇喃喃自语道,他看着拦路人,说道:“我们只是两个进京赶考的士子,何德何能让你家主人请吃茶呢,这个礼我们受不起。”
说罢,杨儇便要打马离去,拦路之人不从,遂上前拽住他的缰绳,随后将腰符示出,“长平王请。”
杨儇这才没有着急离去,又笑道:“这就对了嘛。”
拦路的,正是长平王府的侍从,他轻皱眉头,“状元郎戏弄某?”
“哎,怎么能说是戏弄。”杨儇说道,“我这刚中了状元,总不能糊里糊涂就跟你走吧,万一遇到坏人,命丧于此,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杨儇的一番话让一旁的鲍昉没有忍住笑,侍从见状,脸色更加难堪了,“你…”
“哎,别这样,我跟你去还不成。”杨儇说道,“长平王盛情难却,岂能不去呢。”
侍从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将路让开,“二位,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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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十二年,盛春。
——中原——
李忱携妻前往苏州,然而行至中原时,却看见路上有大量的饥民在挖食野菜、树根,道路边上几乎被挖得寸草不生。
中原各地,都在传诵着一首歌谣,这首歌谣在长安是禁声,因为这是南诏战争之后,对于中原地区的真实写照。
而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不但没有遭受惩罚,反而一跃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这世间再没有人能够惩治这个凶手,天子听不见百姓的哀嚎,看不见路边冻死与饿死的白骨累累,依旧沉迷在那早已远去的盛世中,肆意挥霍。
歌声传入马车内,夹带着哭声,苏荷探出头去,“他们在唱什么?”
文喜打马前往附近的村庄,归来时,他的神情十分凝重,至于为何,百姓们吟唱的歌谣就是答案。
“回王妃,是杜少陵的车兵行。”文喜将自己记下的歌谣呈上。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苏荷眉头紧锁,她看着手中诗歌,“这说的是中原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长安没有呢?”
“天圣十年,剑南节度使向仲通率军进攻南诏大败,死伤数万人,为补充西南的兵力,时任御史中丞的张国忠请旨于中原募兵,至地方后,因云南之地情况复杂,又多瘴气,士卒前往非死即伤,遂没有人敢应征入伍,张国忠便派遣御史分道捕人,用枷锁送往军所。”李忱说道,“七娘觉得,这首歌谣,为何长安没有呢?”
苏荷陷入了沉默,李忱便将纸张揉成团扔进了小炭炉内,“长安怎么可能没有呢,只是它们,都被虚假繁华掩盖了而已。”
苏荷看着炭炉,又看向窗外,田地里杂草丛生,明明已至春日,却无人翻耕田地,剑南的战事,她有所听闻,包括中原的募兵,但她没有想到,经过募兵之后的中原,竟然会变成这样,与长安相比,这里简直就是炼狱,“因为去年朝廷征兵,将所有劳力都抓去充军了,所以这一路上,才有如此多的慌田吗?”
李忱的脸色十分平静,面对这样的场景,她没有像苏荷一样表现的十分气愤。
因为这首歌谣,在出来之时,她就已经听过了。
马车在官道上平静的行驶着,偶尔能看见路边有枯瘦老妪带着衣衫破烂的孩童跪在地上乞讨。
冻死与饿死的尸骨,无人清理,就这样暴露于野。
曾经富庶的中原地区,如今毫无生机,一路上只有遍地哀嚎。
“吁。”马车忽然停下。
“住手。”文喜拔出佩刀怒斥。
“娘子,附近有好多饥民。”青袖探进车内说道。
苏荷将李忱扶出车,才发现她们已经被饥民所围,但这些饥民大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妇孺,她们无法下地耕作,即使家中有男丁参军,却依旧要缴纳沉重的赋税,无法生存,便只得离家流亡。
然而富庶的州郡早已接到朝廷的旨意,不但不接纳流民入城,反而鞭打与驱赶,以营造一种繁荣昌盛的现像。
但就像李忱所言,这只是虚假的,北唐的根基,已经从骨子里烂了。
“文喜,快将干粮拿出一半来,到水源地去发放。”李忱说道。
“喏。”
她们找到一口井,因为无人打理,而凌乱不堪,周围还有几具饮水充饥而饿死的尸体,侍从将尸体挪开,李忱下令将其安葬。
文喜将粮食拿出几袋,“不要抢,一个一个来,都会有的。”
苏荷这才发现,她们后面跟着的马车上,除了行礼,有一半装载的胡饼,是李忱从朔方离开时命文喜准备的。
“李郎,你一早就知道这路上会遇到这种情况吗?”苏荷看着分发胡饼与其他干粮的李忱。
“不是一早,而是一直。”李忱说道,“但中原的饥荒,远不是我能救的,我只能救今日,但今日过后…”
“即使只能救今日,也比朝堂上那些只会贪图享受的人要好,”苏荷说道,她拿起一张胡饼,“也许只要挺过了今日,她们就能活下来,即使不能救下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