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难容双绝艳(190)
即使故意说着哄人的俏皮话,老妇人的语调也是沉沉的往下坠,男娃抹了抹眼泪,一口吞了下去,面上还烫着,他赶紧咂咂嘴,来不及磨碎便咽了下去。他看着旁边还有几片,也像模像样的捡起来放在火上烤,老人赶紧接过,怕烫伤了他。
“奶奶也吃,好东西。”小男孩奶声奶气的,老妇人笑了一下,干瘪的皱纹堆了起来,两人互相靠着吃完了仅剩的树皮。
萧白玉震惊的看着这一幕,胸口烫到了极点,她紧皱起眉,不断的咬着唇才能抑制住直窜而上的酸意,好一会儿她才能发出声来:“许校尉,他们……一直留在城里么?”
许荣沉默了片刻,心酸一笑道:“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百来人都是走不动的,没地方可走的。城里城外的草皮树根早就被挖空了,弟兄们连盔甲都拆了,皮革草绳,都当了粮食。
他环顾一圈,飞鸟无声一城沉寂,日头漫漫悲风淅淅,似是在自言自语道:“这里恐怕就是人间最伤心惨目的地方了,其实哪怕金兵不打,邺城也撑不过一月了,那时我们全军上下便陪同这些百姓一起死在这里,也算是对得起他们。”
“不会的。”萧白玉忽然转身,她一点点抬起头,双拳攥紧又松开,反复几次后终是再度捏紧,终于说了出来:“不会的,凌帮主正领着十门火炮和粮晌赶来这里,最多半月便到了。”
萧白玉清楚这一句话意味着什么,她自进邺城起便不敢抬眼,生怕瞧见了旁人的悲惨凄切,生怕动摇了她一颗早已决定不管不顾的心。若说什么大义,什么道德,当她决定将九华派托付给弟子时,当她在盟主大会上,在全武林人的面前亲吻秦红药的手心时,那些便早已被她抛到脑后,只是认定了那一人。
所以哪怕脚下站着的土地是自己生来三十年的故土,哪怕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哪怕当今皇帝是自己未曾谋面过的父亲,她都放弃了抵抗。这一切的一切,她本可以早早插手,她本可以用上她绝顶的武功,她本可以让多少同根之人免去战火之苦,然而她没有。
但当她一路赶来,只为将那个人放在眼里,只为让心底人平平安安之时,目睹了多少背井离乡,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战死沙场,她才发现自己做不到无动于衷,冷眼旁观。
如此羞愧,多么讽刺。
萧白玉没有再去看许荣陡然惊喜的神情,只扬起头看着远方的天沉沉云幂幂,其他人谁也没有做错什么,她没有半点能去怨秦红药的地方,若不是她,怕是早已不知身死何处,若不是她,九华派依旧被江湖的风言风语所淹没,若不是她,自己恐是终其一生也无法领略世间的任何美好。
一众人能自黄山全身而退,是用她至亲的命换来的,大金只剩她一人,她必须坐上王位。
所以最后一一数来,才突然冷汗直下,惊惧的发现居然是自己错的最多。她可以大义凛然割袍断情,也可以一心一意只为私情,如同站在两座高峰间的狭小谷地间,茫茫然的缩手缩脚,一座也不敢攀登,直到两座山峰一起崩坏塌陷时,才明了自己已是死无葬身之地。
于情于义都再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悲哀的意识到这点,近乎忍不住落下泪来,直到许荣将她引至帅府,她都手脚冰凉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许荣在身侧唤了好几声,萧白玉才浑浑噩噩的抬眼,瞥见了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常将军。
躺在床上的常将军面色隐隐发黑,嘴唇干裂如土色,身体上下至少扎了十处绷带,每一处都被染得血红。
是否当火炮压阵奋起反击时,她的红药也会落的这般模样,亦或是更加惨烈?
这念头刚一起,萧白玉直接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连心的剧痛好歹是让她定下神来,上前几步探了探常将军的脉相,虽微弱却也还算稳定,内伤不重,只应是失血过多心力交瘁才迟迟不见清醒。她掌心运功,纯厚的内力流淌进他的筋络中,缓缓的滋养通顺了一轮,掌心下传来的心跳声明显清晰了起来。
确认他没有大碍后,萧白玉收功起身,扶着他再度躺下,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常将军眼珠滚动了起来,眼皮也颤动了厉害了些,许荣忙走几步,立在床边守着将军醒来。满室的将领终于露出点喜色,笼罩头顶的愁云惨雾淡去了些。
将军是军队的主心骨,他不能倒,倒了便什么也没了。
常将军艰难的睁开眼,一眼便望见了不远处的一身白衣,他呆愣的躺了好一阵,还当自己眼花,抬手揉了几次眼,被拉扯到的伤口又泛了血,肩膀生疼,才知晓眼前并不是一场美梦。许荣也是一样的欣喜若狂,伏在床畔一句急过一句:“常将军,长公主当真来助我们了,长公主还说援兵已在路上,我们马上就要有火炮和粮食了!常将军,我们能打胜仗了,邺城守住了!”
常将军愣愣的听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在沙场,才能听到这些放佛是神仙一般的话语。其余人也都僵僵站着,不敢置信。常将军猛地翻身下床,重重的跪在萧白玉面前,以头磕地,也不管哪里的伤口又崩开,血顺着肌肉鼓掌的手臂淌到地上,正如他不知何时掉下的热泪:“长公主隆恩,末将九死难报,从今日起,末将全凭长公主号令驱使,若有二心天地不容!”
常将军一跪,许荣同其它人都咚咚跪下,喊声震天:“全凭长公主驱使!”
那是用尽他们力气的吼声,他们苦守数月,鼓衰力竭,矢尽弦绝,性命相搏至宝刀折断,盔甲破碎,竟熬到了援军到来,救他们于无路,助他们于水火,拼战沙场数死而生的将士们都是热泪盈眶,以最忠心虔诚的目光凝望着萧白玉。
披甲负伤尘霜满面的将士跪了一地,萧白玉身处众人中央,似有万丈荣光,她的目光却越过众人,遥远的望穿邺城空旷残破的街道,望穿布满火痕箭矢的城墙,似是又望到了金军大营中的帅帐。无人知道她是多么的可耻可恨,只有她自己,萧白玉垂下眸,藏了许久的泪终于滑落,和地上冰冷的血混在一起,如同她一颗摔碎的心,只剩千分薄凉,万分悲哀。
但无人来得及注意她的泪,只因府外猛地一阵急鼓乱响,满屋的将士瞬间握住了腰间的兵器,早已疲惫不堪的眼中又爆出道道精光。他们齐齐的看着萧白玉,只待她一声令下,便奋勇上前。
萧白玉被鼓声一震,双眸一眨恢复了清明,发觉众人依旧跪在地上,轻声道:“都起来,这鼓声阵阵,莫非有人来袭?”
许荣上前一步扶着常将军站起来,常将军却挣开他的搀扶,摇摇晃晃也要自己立着,大笑道:“长公主不必挂心,金兵应是又来打军威战了,自从上次金兵被我们一百个弟兄大破三千人后,不敢正面交锋,便像个乌龟孬种一样只敢用这些损招,不足为惧。来人,拿我盔甲兵器来!”
许荣急急阻道:“将军使不得,金兵在打车轮战,他们不在意死活,却只想累倒我们,将军伤势未愈,万不可上,卑职去便是了!”
常将军摇摇头,不轻不重的一掌拍在他背上,许荣登时疼的咬牙切齿,不久前刚烙下的伤缓缓渗出血来。常将军早已看出,叹道:“在我昏迷时是你带兄弟们应了一场战罢,伤都不曾包扎过。援军既在路上,我们只需拖延时间,倒正好利用金兵招数,再拖半月就不必如此窝囊了。”
数次交锋下来,金兵将士与中原士兵不同,似是个个都精通拳脚功夫,都有不弱的武功底子,之前许荣也是带了三百人去应军威战,不想最后就活了十几个,金兵竟只伤了三成,士兵间的差距太过明显,便只武艺高强的将领去应战,避免了士卒无谓的伤亡。
“常将军,”萧白玉分明开了口想问,可话都嘴边又咽了回来,不管得到什么答案都不会如意,便不愿问了,顿了顿道:“你们好好休养,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