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难容双绝艳(189)
许荣一愣,转过头来,他其实早已注意到那身出尘不凡的身影,只是方才心急追赶逃兵,又光是以眼角扫去便觉气度凛然,是以还未以正眼看过。此时一眼望去,果觉仪态威严,定非凡俗,他走进了几步,越看越觉得眼熟,忽然间脚下定住,想起了那日同常将军奔赴黄山,听闻名号后惊鸿一瞥过的身影,眼睛猛地一亮,立时便跪下高唤道:“校尉许荣见过长公主!恕卑职一时眼拙,怠慢了长公主。”
萧白玉皱了皱眉,没想到在这里被认了出来,方才瞧他面庞十分陌生,还当并无大碍。其实她早有机会脱身走人,只是听到金帝二字,双腿便似被绑住了一般,后又听闻常将军伤重昏迷,邺城情况危急,本来只是在脑海中肖想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逐渐变成了真实,她的红药当真是费尽心思来攻打她所站的这片土地。
这个认知明晃晃的摆在眼前,却依旧对她起不了怨恨,半点都没有。萧白玉苦笑一下,自己当真是疯魔了,枉费她三十年来克己复礼,战战兢兢的遵守着仁义道德,不想为了一个女子被打的支离破碎。
然而这样的她,如何受得起许校尉的跪拜,方才他的话还犹然在耳,萧白玉有些自惭形秽,便俯身来扶他。不料许荣双膝跪地连连后退,直呼不可,便连他身后的将士也都齐齐跪下,她手一顿,无奈的直起身道:“都起来罢。”
许荣却不起身,方才还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的汉子此时却有些微微的恍惚,他抬头看了萧白玉一眼,又一眼,长长的出了口气,脸上透出丝红潮,激动道:“常将军说的不错,他一直嘱咐我们,万不可放弃,长公主武功独步天下,只要您一来,再不必畏惧什么金兵银兵,我们终于把您等来了。”
萧白玉一怔,只觉一股火辣辣的气从丹田涌上,像是在胸口打翻一盆火炭,心头火烧火燎的难受和羞愧。不论是她还是九华派的众人,没有一个人给过常将军承诺,常将军便连凌崇在路上的消息都不得而知,他分明清楚没有一个人会来帮他,朝廷不会,自己不会,然而他却再三抚慰驻守在邺城的将领,给予他们触手可及又虚无缥缈的希望,只为了坚守邺城。
他却并非是为了自己而坚守,朝廷背弃了他,他只是为了邺城身后的百姓而苦苦支撑,若当真被战火烧过,中原现下这些百姓的日子应是会再苦上百倍。她想起九华山方圆百里的人们死里逃生后疲惫不堪的笑意,想起这一路来遇见的道道鲜血累累白骨,想起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百姓绝望而灰落的面庞,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自古艰难唯一死,慷慨就义者,怕是整个中原只有常将军一人。
萧白玉微低着头,似是只会说这一句话:“你们先起来。”
许荣站起身,饱含精光的双眼久久凝视着她,似是在走投无路时突然瞧见柳暗花明一般的望着她,半晌后才想起此举不合礼仪,又堪堪垂下眼去。他搓了搓手指,面上浮起真心的笑来,那笑在血污和灰尘的掩盖下,依旧万分明亮。
萧白玉却不能去看他的笑,她甚至不能去回应他殷切的期盼,不能给予他任何一个保证。她知晓自己应立即离去,莫要让他更久的空欢喜下去,只是那一道道欣喜万分的目光似是挣不断的网,一层层将她裹紧,让她一步都无法动弹。
那边的一家三口还在原地愣愣的站着,村庄渐渐热闹了起来,众人在门缝里窥视了好久,有胆大的推门而出,远远的望着他们口中的长公主。百姓虽不太懂这称谓意味着什么,却都隐隐听出了个意思,这个看起来遗世而独立的女子,却威力无伦,足能将他们从这炼狱中解脱而出。
一旁的小女孩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萧白玉,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声音隔了十步远都响亮清楚:“有厉害的大姐姐在,我爹娘真的不用再哭了。”
这句话便是那张大网的最后一根线,至此裹在她身上已是密不透风,萧白玉松了松肩膀,微叹一声,终于开口道:“领我去邺城,我去……瞧瞧常将军的伤势。”
许荣连连点头,牵过一匹马给她,一行人同村民告别后直奔邺城,越靠这座饱经风霜战火的城池越近,越能嗅到扑面而来的陈铁锈味。在烈日的烘烤下,血腥味凝固在空气中,被灼烫的风一吹,似是化作尖针扎得皮肤生疼。
不断有秃鹫乌鸦俯冲而下,落在萋萋绿草间,以萧白玉的耳力,能清楚的听见乌鸟尖利的长喙啄食血肉的声音,即便不刻意去看,风吹草低泄出的阵阵腐味也足够让人作呕。越发的临近边关,似乎能在崇山峻岭中看到雁门关的轮廓,然而那处早已插上了金国的大旗。
策马奔驰于无边无际旷野中,平沙无垠,河水萦带,远处无数的山峰交缠在一起,萧白玉极目远望,却再瞧不见一个人影,晴天白日里都是一片凄凉阴暗的景象。直到视野里出现了邺城的关哨城墙,她才真正触摸到了沙场的轮廓,残破的砖瓦城墙上插满了箭矢,四处都是火烧火燎后的焦黑,反复浸透鲜血的城墙已是深沉的黑色,热浪混着腥味排山倒海的涌来。
萧白玉被引着自城墙而上,她自城墙壕沟空隙处向外看去,一眼便瞧见了五里外的金军大营,隔着飘荡尘雾只能模糊的瞧见身影,却也看出驻兵列队井井有条,营帐一座接一座,连绵不断,火盆交错点缀,足见兵力雄厚战力惊人。她寻到了金军大旗所在,被大大小小的营帐围在中心,她穷尽目力也只能瞧见正中的营帐倚金旗而立,确要比其他的稍大一些,门帐翻动间金帘飘起玉坠叮当,那便是帅营了。
她脚步慢了下来,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竟是有些紧张。她微眯起双眸,隔着遥远的距离仔细的盯着那座帅帐,偶有人进出,虽瞧不清面目,但也知那并不是她想寻的人。眼看金军大营已在目光所及之处,心中一时期盼一时推拒,既迫不及待想要看见那人,又在心底里百般不愿她出现在这里。
许荣安静的跟在她身旁,却见她忽然止步,目光直勾勾地似是出神一般,凝在远方望眼欲穿。那日跟随常将军上黄山的将领俱守在火炮旁,不曾上前,也并不知那日场上的爱恨情仇,许荣也一样,所以即使跟着她的目光走了一圈,也只当她初经沙场,震惊于满地的残肢断臂。
“这些日是惨烈了些,接连应了几场军威战,弟兄们还没来得及为他们收尸。”许荣想叹气却又忍住了,城墙上俱驻守着士兵,若是连自己也叹气,他们又如何还有勇气。
萧白玉收回目光,短促的应了一声,其实不必他说,放眼望去尸遍满地。光是瞧着映照在短草上的惨淡日光,几乎都能想象出北风摇撼着边关,金军乘机来袭,原野上竖起战旗,河谷中奔赴着全副武装的士兵,锋利的箭簇穿体透骨,扬起的沙粒尘土满面,激烈的搏斗中便连山川都被震的头晕眼花,血满窟谷,尸踣沙草。
萧白玉心中五味沉杂,沉默的跟着许荣从城墙上下到内城,一路所见都是放哨站岗的疲惫士兵,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毫无表情的僵硬,衣衫盔甲各各褴褛,她无颜去看他们,便连金军大营都不能去看了。
然而出她所料,经历了数月战火的邺城中,竟还是有寻常百姓的,瞧见她这个陌生人也无甚反应,只是冲着许荣微微一鞠躬,退到一边去请他们先过,便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已是尽了全身之力表达自己对将军的恭敬与谢意。
路过一家破败的宅院,萧白玉被一阵哭声引去目光,她偏头一看,只见一位老妇人蹲在地上,面前虚虚的拢了些火苗,身边堆着几片细碎的树皮,脚旁坐着一个哇哇大哭的男孩,拽着老人的裤腿不停的喊饿。
老人把一片树皮细细的烤过,直到焦脆,才把男孩揽进怀里,颤巍巍的掰下一块,喂到他嘴边,声音沙哑干涸:“乖孙儿,来吃好东西喽,这是奶奶昨天去挖来的乌梅,可珍贵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