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103)
她轻声细语地说着,晁新在心里轻轻重重地描着。
很神奇,像在听一个久远的故事,但故事的主角,是站在她身边的向挽。
“我没有什么遗憾,过来时总惦记的,也就是这一样,想晓得,那究竟是什么鸟呢?可是现今依然没有了。我再也找不见了。”
不知道是不是灭绝了,或许是吧,那么那么多年了,和向挽的往事一样,也早该灭绝了。
她从未对人说过这些,连于舟也没有。
有些东西,是揣在胸骨里的一团线头,你若不当心扯一小下,便轱辘轱辘拆起来了,拆得昏天黑地,拆到所剩无几。
因此向挽总是很小心,要绕过这一根线头。尽管它很碍眼,总是支楞着。
来到此处两年多,她没怎么纯粹地旅游过,更没有人带她来这样江南古韵的小镇,她有一点难以招架,回忆就不大听话了。
晁新叹一口气,揽住她的肩,向挽握住她的手,俩人和云里雾里的牌牌继续往前走。
到了一家排着长队的糖葫芦店,牌牌吵着要吃,于是三人一起排队。
不大一会儿就排到了,晁新给牌牌买了一个山楂的,然后问向挽要什么。
向挽摇头:“不吃,酸。”
还没忘记上次彭姠之买的那一个。
“有不酸的,有草莓的、板栗糯米的、葡萄的,都很甜。”店员很热心。
向挽一看,六十八一个,于是说:“不要了,很贵。”
没见过她这样直接在柜台上说贵的,晁新笑了,说:“不贵,排这么长队肯定很好吃,挑一个吧。”
“对嘛,姐姐请客,妹妹挑一个嘛。真的好吃的。”店员也笑了。
姐姐?向挽看一眼晁新,然后低头指了指草莓的。
晁新看着橱窗拎了拎嘴角,拿起手机扫码付款。
带着牌牌走出人流,到广场边上一边看风景一边吃,糖衣晶莹剔透的,像材质顶好的琉璃,发出引诱般的香气。向挽吃得很认真,像是被甜到了,睫毛闪了闪。
晁新撩一把头发:“不给姐姐吃一个吗?”
六十多呢。
向挽望她一眼,递过去,晁新就着她的手咬一口,的确好吃。
牌牌拽拽她的手:“尝尝我的。”
“不了。”晁新嚼着草莓,婉拒。
“为什么?”牌牌委屈。
“山楂酸,我年纪大了,吃了牙齿会掉。”
“真哒?”牌牌张大嘴,望着她的牙,有点恐惧。
“嗯。”晁新点头,往前走。
再深了去,是染布区,各色染坊在院子里架起竹竿,上头搭着印花布料,多半是天青色的,染着白色、浅蓝色的小花,临近中午,终于有些微风,染布款款摇曳,配着江南水乡,传送出浆洗的皂角味。
染布坊区没什么玩乐,行人少,太容易给人一种今夕何夕的错觉。
几个染坊都大同小异,唯独尽头处有一家制衣店,遥遥立在清净的石板深处,门板只开了一半。
所有的摆布陈设都和旧时一样,绫罗绸缎卷成一卷,次第安放在摊位上,花样精巧绣工了得,几面双面绣的蚕丝扇立在店前,向挽目不转睛地看,像极了从前在府里惯用的那一把。
她有点激动,像回到了初一十五上完香同姊妹逛缎子铺的时候,那时她总要挑几匹的,一面摸着绣面一面想,双蝠的样子稳重,又是鸦青色,适合给爹爹做外袍。牡丹富贵,水檀色的底面又不大张扬,做成裙子母亲一定喜欢。
上回二哥从边关归来,说是缺个剑穗儿,不晓得能不能找着丝棉。
小妹想要个棉手闷子,要毛茸茸喜庆些的才好。
她望着沉默的绫罗绸缎,好似在望着一位精心挑选的姑娘。
“去看看。”低低的嗓音像是蛊惑,在她耳边说。
向挽笑吟吟地点头,迈上台阶,习惯性地做了一个拎起两边裙摆的动作。
但她抓了空。
她一瞬就愣下来,停下动作,望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和紧贴着双腿的牛仔裤。
然后她退了一步,缓慢而绵长地呼吸。
晁新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空无一物的手心。
向挽转过身,一把抱住她,把头埋在她颈间,无声地哭泣。
不是想绸缎,是想穿上的绸缎的爹娘兄长和姊妹,她克制太久了,她想都不敢想。
她同于舟说,同自己说,缘来缘去,自有定数,昨日种种,全当已逝。
今日重来,只作新生。
可如何能当作新生呢?
世间是否还有第二个这样的可怜人,过黄泉时忘了喝孟婆汤,只能凭借自己剥骨拆筋地遗忘。
她遗弃的是记忆么?不是,是她自己。
是活了十八年的向挽。她要先将向挽送入坟冢,才能够给往日情仇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