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比德安年轻二十余岁, 现在看来不过少年郎的模样, 穿着一身内侍青衫, 佝着腰扶着天子走至了婉儿的石牢外。
昏黄的烛火照亮了天子的龙袍, 上面用金线绣了九团五爪金龙。李治负手而立,端然立在牢门外,高高睨视着牢中跪地叩首的婉儿,并不急着说话。
婉儿只是叩首,也没有说话。
气氛忽然僵了起来, 德庆轻咳两声,小声提醒,“上官婉儿,陛下驾临,你是哑了么?”
婉儿还是一动不动,她俯首叩拜已经做足了礼数,此时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倒不如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东宫谋逆一事,已经结案。”
李治说这话时,语气舒缓,听不出半点情绪。烛光摇曳,光影晃在他风霜的脸上,照亮了他眼底涌动的杀气。
既然已经结案,天子还来此亲审,想来为的是其他事。
婉儿不敢应声,至少在没弄明白天子之意前,她不能贸然出声。
李治锁眉,“你不说话,是在求死么?”
德庆小声道:“陛下问你话呢!”
婉儿缓缓挺直了腰杆,扫了一眼德庆与天子身后的宫卫,又叩首下去。
李治忽然懂的她的意思,抬手示意德庆他们退出天牢。
“陛下想问什么?”婉儿等天牢中只剩下李治与她后,终是开了口。她就那样静静地跪着,目光与李治的目光相接,腰杆比方才挺得还要直。
李治在朝堂上也见过不少这种倔脾气的臣子,可女子这样的实在是罕见。
“你真不怕朕把你杀了么?”
“奴婢是罪臣之后,不过贱命一条,是生是死,不过陛下的一念之间。”婉儿说完这句话,眉眼之间多了一抹凛色,“况且,奴婢对得起陛下。”
李治冷笑,“对得起朕,你便一封密信把朕置于宫中最危险处!”
“陛下以为东宫不危险么?”婉儿同样冷声反问。
李治骤然语塞,确实,那晚东宫远比大明宫危险。媚娘虽然只字不提那晚的凶险,可他知道,媚娘越是云淡风轻的绝口不提,那晚的情况就越是严峻。
婉儿等的就是李治的沉默,接口道:“奴婢记得密信写的是——东宫有变,小心留宫。”密信的内容,每个字她都琢磨过,为的就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只要李治愿意听她辩解,她便可以辩出一条生路来。
李治记得这八个字,确实是婉儿所言。
“为何陛下只注意了前半句,却没有注意后半句?”婉儿提醒李治,“奴婢已经说了‘小心’,陛下为何偏偏视而不见,还要反过来要奴婢的命呢?难道……”婉儿的情绪突然扬起,“自始至终陛下都没有相信过奴婢,还是陛下觉得东宫一事终了,日后在大明宫便可高枕无忧了?”
“放肆!”李治厉声大喝。
婉儿忍话,再次叩首。
李治握拳微颤,虽是愤怒,眸底却没了杀意。是的,这些话若是婉儿在武后面前说出,他虽可以仗着天子身份,当即格杀,可在这个时候与武后撕破脸,终究不是好事。二圣之间的较量向来沉在暗处,若是亮于人前,对朝局来说有害而无利。西边的突厥这几年甚是不安分,二圣切不可在这个时候把内斗闹大。这也是为什么,李治放任太平快速处置了东宫一案,没有过多牵连东宫外的朝臣。
婉儿本有机会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可那时候她静默不语,甚至今日天子驾临天牢,在没有屏退随侍前,她也静默不语。
究其原因,不过四个字“为君分忧”。
上官婉儿确实如她所言,她对得起陛下,远比李治看见的考虑得更多。这样的一枚棋子,就这样杀了,尤其是在痛失李贤这把刀后,又自毁一枚棋子,那是蠢人所为。
盛怒的天子渐渐平静了下来,烛光重新照亮他阴鸷的脸庞。自从媚娘把上官婉儿押入这里,她便作壁上观,似乎是故意把上官婉儿的人头递到了他的刀下,就等着他极怒之下砍了婉儿。然后,借由婉儿的上官氏出身,做点文章。
这些事,李治这几日想了个通透,所以他才会等东宫结案后,才来这里亲审上官婉儿。也算是给了婉儿一条生路,至于如何走出天牢大门,只能婉儿自己谋。
“朕给你一条生路。”
“请陛下用刑。”
婉儿淡淡开口,说出了她的理由,“奴婢若是毫发无伤地走出这里,天后那边无法交代,奴婢也无法再为陛下分忧。那陛下给奴婢的这条生路,便没有任何意义。”
废人,向来是多余的。
李治眸光沉下,“天牢之刑,可不是常人能忍的。”
“奴婢只想活。”婉儿再次对上天子目光,目光中充满了“生”的希冀,“从头至尾,都只求这一个‘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