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月.又夕(4)
西式的老建筑,落叶的黄梧桐,微黄的灯光里闪着几只扑飞的蛾子,随着冷风吹得远了,死在烂泥地上。
她穿着长外套,一身秋日的麻布外衣,提着一个不小的提包,站在路灯下,风起时,她就挽一挽散了的发丝,不像我记忆里的方朝月。
那天路灯下的方朝月,过于温柔,过于落寞,没了从前的叛逆,终究是被岁月与不断地打击,磨平了那些最为尖锐的菱角。
8
想起我和她的再次相遇,就让我想起她说过的:
“我想离开,这其实无关风月,到适宜的时间,总要在某个合适的遗憾里消失,这样这个遗憾才会显得完美无缺。”
她后来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回来那段时间,二十三岁的两个姑娘每天都在一起打打闹闹,她有时候过格地搂抱住我,在那个并不算亮的小出租房里,夜里,她半开玩笑地看着我,问:
“你亲过人没?”
我挑挑眉,像小时候一样翻过身来抱住她,对着她耳朵说:
“还没。”
方朝月被我抱住的一瞬间,似乎被电着了一样,慌忙挣开我的拥抱。
年少的姑娘觉得疑惑,硬生生搂住对方不让走,方朝月急了,推开我,我却愣生生地直接朝她唇上吻去。
鬼使神差的事情,也许是酝酿已久,也许是心急失措。
方朝月没有生气,她只是去卫生间往自己脸上泼了一通冷水,回来以后背对着我,用略低沉的嗓音说:
“很晚了,睡觉吧。”
我意识到自己的过格,也没再说话,背对她睡了。
我从前一直认为她是觉得我怪异了才如此举动,直到中年时我找到她藏在遗落的行李中的日记本。
——我和她同床那天晚上,我睡不着。
她睡熟了,我将手抵在她唇上,很软... ...很热,我靠近想亲吻她,但我觉得我不该,也不能。
我背对她,内心很痛苦,我反复思索我回来是否就是个错误,反复思索我是否生病了。
我不知我是爱她么,还是说,我一直在无端恐惧着什么。
9
二十三岁的她回来的那段日子,就像我们从前最天真的时候一样,我们每天都一起生活,准备好每天要吃的菜,为一件稍微贵些的时髦衣裳商量很久,在冬至到来前一起包好饺子,在冬至的夜晚迎着烟火祝福彼此,吃下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却成了方朝月心里思念的时光。
也许不是因为后来的变数,方朝月就会一辈子安心地待在我身边,安心地享受这份平静的生活,体会她应有的日子。
□□年的新年,父母告诉我,他们思虑已久的决定——将我嫁给一个比我大四岁的人,一个素未蒙面的男人。
他们说对方学历高,父母都是工人,那男人老实又俊秀,家里在城里也有房子,有稳定的收入。
父母说起婚姻,就像是在说一件商品的买卖,没有任何情感地交换,换取所谓的幸福。
由他们定义的幸福。
方朝月当时就坐在我旁边,她碗里的饭一点都没吃,连筷子都是干净的,我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她却没多说,匆匆和我父母告别,然后回到她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
那天我并没有追她而去,而是麻木地认为婚姻嫁娶有时候确实无关爱情,大多数婚姻都是从欢喜走向厌恶再到习惯,每个人的感情都是这样过来,如果害怕后来的平静如水,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轰轰烈烈。
想起那时自己内心的想法,我才发觉我确实是个冷漠至极的女人。
我从她留下的日记里,我曾想象过她听到这个消息内心的忐忑,就如同一面本以为稳固的城墙,却在洪水倾巢而来之时轰然倒塌,她心里最后的防线破了,她也随之奔溃了。
后来的方朝月,再回忆起以前那美好的日子;连岁月,她都觉得那是她“偷”来的岁月。
她差点把她自己都骗过去。
那段她“偷”来的欢愉日子,充斥着平常生活里细水长流的温暖,那是小城日子里的温馨;类似于她认知的“家”一般的回味,这一切都让她恍惚间误以为,她和她有一个家了。
她们自己的小家,在上一辈的只言片语里,彻底粉碎在方朝月脆弱而敏感的感情中。
那天,她躲进出租屋并不明亮的卧房,她拉紧灰色的窗帘,遮住夕阳最后弥留的余晖。整个房间沉入一片昏暗,这一切像她那时,又如当年坠入深渊许久的痛苦和迷茫,这一切锁着她。
那冰冷却无形的枷锁,让她的生命如坠深海,窒息挣扎,漫身恐惧,彻骨寒凉。
她曾用绳索套牢自己活络的感情,将那所谓的炽热全部扎上尖锐的刺;每当内心深处萌动的□□升起,便深深地用古板的思想划割那柔软的情感,最后鲜血迸溅,伤痕累累,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