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17)
戊原镇里有些空,街巷之中的风都毫无阻拦。裴真意看着道路两旁湿润而微腐的一滩滩印记,猜想或许这里原来时,也曾经是个热闹沸盈的街市。
“有什么办法田地都被淹完了,孩子也被冲没了好几个。”
小旅店的店家语气很平静,伸手拨着一只断了柱的算盘,眼皮也没抬“两个人一共一吊钱。”
“现在虽然活下来了,却几乎什么都没有了。”那店家收了裴真意递来的钱,纳入了钱柜中,将房牌递了出去“官衙与大户都像是没了声,赈灾除去最严重的那会儿开了仓、补了些银钱,如今我们半安稳半难活、正是摇摇欲坠的时候,却没了半点动静。”
“辛苦了。”裴真意微微叹了口气,朝柜内神色平静的店家微微点了点头“我还需在戊原停好些日子,便劳烦主家多多看顾。”
那店家没什么精神,点了点头挥挥手“那是自然,我虽这样说,却到底不会亏待两位,大人不必担心。”
裴真意点点头,便带着沉蔻自己动手卸下行李,朝那潮湿的院落走了进去。
“裴真意,”走入院内后,沉蔻就卸下了幕离,也将面上的轻纱拉到了脖子上,“这里死了很多人么”
沉蔻的语气幽幽凉凉,总是无端带着一股轻飘,这话说出来后,裴真意有一瞬间的恍惚,一瞬间分辨不清她究竟是在问自己,还是话中有话要同自己说。
她愣了愣,回头看见沉蔻面色布着困惑,才缓缓定下心来,答道“人应是去得不多的,只是财货应损失了大半。”
“你不是有很多钱么,方才为何不施与那人一些”沉蔻看着推开了房门的裴真意,语调仍旧不解。
裴真意听到这里才心下失笑。到底还是块无瑕玉,做什么事都没有顾虑,天真善意又怀满了勇气。
“我是有那个钱,”房中窗净几明,裴真意将行李放在了小案上,“我的钱若是都给这店家,她便可以今生无忧。可以离开戊原,前去墀前,再开一家新的旅店。”
“她会拥有一个新的人生。”裴真意将东西取出来后,伸手推开了房中的小窗。
细弱的水汽扑簌簌从窗边落了进来,将一小块窗台木沾湿。裴真意回头看着沉蔻,神色平静,一如既往。
“但我给了她,这条街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失去的东西,或许要比这店家还多,他们或许没了最心爱的孩子,没了相依为命的另一半,没了房子、没了田地、没了口粮也没了赖以生存的钱财。”
裴真意鲜少同人说教,她甚至此前都很少同人说这样多的话。于是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
沉蔻的面色仍旧带着疑惑,但那疑惑已经不再是先前那样单一的疑问。
“红尘疾苦世多罪,但凡生者皆有所陷。”裴真意像是想到了什么,语调变得轻了起来。她看着沉蔻的目光很直白,但那直白却又像是穿过了眼前种种,望向了更加遥远的重重迷津。
“我助得了一人,也救不了整个世间。况且我所行之道,也从来不是为了去度化什么苦厄。”裴真意收回了视线,从窗边走开,将桌上那只细口粗瓷的花瓶放在了窗台之上。
“没有人会在泥潭之上抛给你蛛丝。所有人都一样,没有人来拯救,只能靠自己。”
裴真意的声音很淡,方才那一瞬的失神已经过去,眼下便又是神色如旧,一派清浅。
沉蔻静默着,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明白。
她正默默思索着,就见裴真意走了过来,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那触感很轻很柔,带着些微温热的气息。
裴真意收回手后,并没有说话也没有笑,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便错开了身子,走到了房中的另一处。
谁都是很不可靠的,就连她曾经看作是最最崇高的师父,其实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光华一瞬。许许多多的事情,是谁也没办法补救的。
无论是师父、还是师姐,不论幼年时候裴真意自己如何地将她们看作巨人,但当真到了泥潭深处、地狱关前时,能救她的人,终究还是只有自己。
无人为她撒下一线救命的蛛丝,也无人给她送来雪中的慰问。
但这并不是怨恨,也不是怪罪她们。裴真意仍旧还是和从前一样最最敬爱师父,也还是同往常一般喜欢两位师姐。
但她只是终于随着时光退却,而渐渐从懵懂昏黑之中明白了人间再常见不过的、她早该有所觉悟的常事。
她所仰仗依赖的亲近之人,她们其实并不能救自己。她们没有神通,而同在苦海中翻浮,便不会有人带自己脱离。
一切都并不是怨恨,也不是怪罪。
她依旧怀恋她们,只是如此而已。
戊原多雨,两人收拾好房中物什后,窗外便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晚春细雨。
如今已将立夏,那细雨便是乘了南风而来,带着丝丝温热的氤氲气息,点点零落在房檐之上,花了许久才汇集成流,缓慢顺着檐角滴下。
午膳过后,裴真意看着窗外的天色,找店家取了两把伞并两件蓑衣来。
“做什么”沉蔻接了伞,看着裴真意拿了个布袋,疑惑地问道“现在出门”
尽管这样说着,沉蔻确还是很快地整理好了衣衫,穿上蓑衣后也拿了个布袋,有样学样地站在廊中等裴真意。
“少了几色颜料,我去看看此地有没有卖。”裴真意替沉蔻理了理衣摆,抬眸看了眼雨势“但恐怕是没有了。若是没有,便去来时经过的那片林地,找些草实,明日之前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