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眉只能靠自己,拼命地找,不停地找。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张廉觉得‘认祖归宗’这件事那么重要。他甚至觉得,这件事重要到是真理、是天公地道,所以他觉得我一定会懂。可我到现在都不懂。我只觉得他,还有他们所有人都蠢透了。”
好在,傅眉也是一名神通广大的修士。虽然出于某种原因,她一直在书院深居简出,可她也有自己的办法。
那小姑娘在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家里还算富裕。可她亲生父母已经在那次车祸中死了(“马车从直道上突然坠落”),她被送回去后,就交给了叔叔和婶婶。然而,其实那场车祸就是她的叔叔策划,是她叔叔为了谋夺家产,才害了自己的兄嫂。
小姑娘落在他们手上,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三岁多做不了家务,就当个出气筒,天天都哭得很可怜,少挨顿打都要谢天谢地,更别说去读书、写字、练剑了。
而这些,都是傅眉后来才听说的。
因为当她赶过去的时候,那座小城发生了和这次罗城差不多的事。动静没这么大,没这么渗人,没这么凄惨。可对大部分平凡人来说,常常就是这些微小的、随处可见的天灾人祸,悄无声息地折磨人,甚至夺走了他们的命。
小姑娘一家是被作为“染了疫病”的处理的。尸体直接烧了个干净,成了一把灰,又成了一把泥。
“起初大家都说,那是意外。”
傅眉恍恍惚惚地回了书院。她已经不记得自己那时候具体是什么感觉,是成日痛哭、成日后悔,还是只呆呆地坐在窗边,望着和女儿一起练剑的小院子。这些她都不记得了。人在太过悲痛的时候,大脑会突然断弦,像起了一层雾,把内心和周围的世界隔开;她知道自己活着,但知道得不是那么清楚。
果真是意外吗?她不想相信,但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星祠、神鬼,也就无从查起。
但是,王夫子醒了。
那位鬼仙时不时会醒过来,看看他的书院,也看看这里的老师和学生。他得知了傅眉的事,当即将张廉和其他相关的人叫过来,痛斥一顿,骂得一群人脸红脖子粗。那是傅眉第一次看见那位笑呵呵的老人发火。她小时候得过他教导,印象并不是很深,但那次之后,她发自内心地尊敬他。
更何况,王夫子还告诉了她真相。他告诉她,她的女儿是被献祭了,是被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大人物,拿去为了不知道什么的原因,做了无数生祀中的一个。
她的女儿,她的小姑娘,才三岁多,才那么一点点大。她修炼很有天赋,练剑尤其像样,挥剑的样子像头小野兽,睡觉前依偎在她身边,又成了一只软绵绵的雏鸟。
那就是她的女儿。是她亲手带回来的,全心全意照顾的女儿。
为什么张廉那些人,可以“自以为为了她好”而带走她?
为什么那不知道哪里来的大人物,可以随意牺牲她?好像她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小姑娘,而只是一粒轻飘飘的尘埃。不是说“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吗?不是说君子连飞蛾都不忍心杀死吗?
为什么他们就能随随便便杀死一个小姑娘。那甚至不叫“杀”,那叫“处置”,是一个人对一件没有生命、没有自己意识的物件,才会使用的方式。
“那时我明白了,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我女儿的‘死亡’。或许还有王夫子。张廉他们看见的是‘意外’,其他人看见的是‘不幸’,幕后凶手觉得这些都是‘安排’。”
傅眉神色奇异:“你明白吗?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看清了,那是一群人合力杀了一个人。可他们甚至不愿意承认。”
因为并不把对方当个人,所以甚至不会冠以“杀戮”之名。
“那一刻,我忽然领悟了自己的道:承认杀戮,才是对人类最大的尊重。他们杀了我的女儿却不敢承认,因为他们太虚伪,但我愿意承认,我想杀了他们,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会杀了他们。他们不尊重我的女儿,甚至不尊重我,那我就先尊重他们,让他们不得不反过来学会,什么叫‘尊重’。”
那就是二十年前的杀戮之夜的由来。
后来大家都说,是傅眉悟道不顺、入了歧途,是她走火入魔,才对诸多无辜的同门下手。她甚至想杀了张廉,只是没能杀成。
可想杀张廉,需要“甚至”吗?傅眉觉得那些人的用词很奇怪。其他人都杀了,张廉不是更该杀?可惜杀不了而已。也许她真是走火入魔了,她没有半分后悔,只叹息自己实力不够,杀不动张廉,也杀不动那个藏头露尾的“大人物”。
血流成河之后,幸存者都主张杀了她。是王夫子留住了她。他说,如果急急忙忙杀了傅眉,相当于对白玉京低头,自认意趣之道存在重大缺陷。其实白玉京的法度之道何曾没有出问题?只是他们做惯了表面太平,不让人抓住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