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278)
他们原以为接下来的救人、捉人都是顺利成章的,哪知道他们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包括梦家在内,也没想到顾东篱会在电话里对她说:“这事儿,难办。”
他的意思是,人可以马上被解救、送回家,但接下来最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也不要再生张,这关乎舟舟的名声。
他还加重语气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气愤道:“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电话那头的顾东篱显然很为难,他沉吟了一下,就是这略微的停顿,令她察觉不妙,有些不祥的预感。
果然,接下来顾东篱开口说了很多,大意就是徐怀璋目前在剿总任职,算是傅作yi的得力干将,傅作为剿总司令,连领袖的话都可以不听。
军队的人,他一个文官很难把手伸那么长。
梦家沉默很久,任凭对方在电话里呼唤着她的名字。
顾东篱大概也觉得对不住妻子,他说:“我尽力。”
梦家与他勉强地互道晚安放下电话。
顾东篱这时人在上海,他亲眼目睹着政局以摧枯拉朽之势不断地衰败,不少同僚都在为以后的仕途铺路,投靠或者说叛变,很多时候只是瞬息间做出的决定。
拿上海来说,打今年秋天起,已经有大量人涌入,举家南移的逃亡潮又一次浮现了。
在战火狂潮的横扫下,谣言四起,上海外滩已经实施宵禁戒严,但是南下的船只仍然无视宵禁,海面上仍然尽是忙碌的船舶。
作为一位为国家前途忙碌终日的外交官,顾东篱感到落魄,更感到前途渺茫。
作为一位不甘心雌伏想要继续驰骋于政界的政客,他更感到心余力绌。
当然,他也感到对不住梦家,不知该如何弥补这段裂痕。
很快,舟舟被解救了,这孩子如今呆呆傻傻,见了力丽和舅妈都不叫人,其他人更是不理,梦家简直不知该如何和她对话,只好把丫丫母女叫来。
两个女孩子一见面便立即抱头痛哭。
梦家准备继续告状,即使官司一直打上去,她也奉陪到底。
哪知就在这个时候,顾东篱回到了北平,他脸上还带着愧疚,似乎在为之前的冒犯感到不安。
梦家没有不理他,但态度客气很多,好像他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只是一名意外的访客。
这种冷漠其实比愤怒更令他感到难受,他对梦家说:“还是赶紧离开北平吧,党部现今已经搬迁至广州,随时可能渡海去台湾,大陆是守不住了。”
梦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他较劲,勉强压住心中不快说:“那你呢?”
顾东篱垂头丧气道:“我也先去广州。”
她问:“那么接下来还是要去台湾继续做官?”
顾东篱强笑道:“我一生的理想,岂是在那小长安的功名利禄?随你吧,或者去美国,或者留在台湾做平民百姓,都行。”
她眼中流露出悲伤,道:“那么舟舟的事儿呢?徐怀璋一家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顾东篱叹口气,说:“警察局完全脱离控制了,我这个没有实权的外交官,能力有限。”
他从来没有这样狼狈地承认自己的无用,整个人都显得虚脱了。
原先他非常爱护自己的仪容,不管到哪里都是风度翩翩,今天看起来却那样不修边幅,鬓角一下多出了不少白发。
突然之间,他仿佛变成为一个脆弱的老者了,这是梦家之前从来不认识的顾东篱。
为了安慰妻子,他说:“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月,每个人都是受苦受难的。”
梦家苦笑道:“灾难是无法比较的,对于每个受苦的人而言,他的灾难都是最大的。”
她决定先把银行关闭,叫沈勇和倩云带着几个孩子先走,奈何倩云不肯,非要留下来陪着她,于是顾东篱就想办法弄到几张军机票,好叫力丽带着孩子先去广州。
这时北平举家南下的潮流已经开始涌现,相对于坐船和火车而言,飞机确实最便捷安全。
舟舟离开北平的那天,梦家一直把他们送到了临时军用机场,那地方很偏僻,除了跑道外,周围全是半人高的芦苇和野草。
顾东篱带着他们,跟着全副武装的人进入停机坪,一直把这些人送上了机舱,等到飞机开始滑行,螺旋桨轰隆做响时,梦家在芦苇中跟着飞机一直朝前跑,不住向力丽母女挥手。
这时候的舟舟,受这种离别气氛的渲染,多日来尘封的情感终于开启,她将满脸泪水贴近玻璃窗,对亲人挥舞着手臂。
然而那飞机越飞越高,越来越快,机场上的人终于化作了一个小小的圆点,在芦苇丛里悄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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