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266)
直到扣动门环时,她忽又萌生怯意,有点希望他不在家,这样她就可以顺利成章地落荒而逃,好为这次并不体面的拜访画上句号。
哪知不一会就有佣人前来应门,一见是她就笑着说:“先生正好在家。”
她刚要再问,佣人随即又道:“前面正好有客人拜访,要不请您先去书房候着?”
梦家颔首随他进屋,顾东篱的宅邸在她印象里永远与豪华富丽关联密切,可眼前的屋子简直称得上朴素之极,家具也都是旧的,连地面都是未经打磨的水泥地。
顾东篱的书房是一个套间,外面还有沙发可以待客,里面则是书架书桌之如,老仆将她引到里间并奉上香茗,很有礼貌的请她稍后片刻。
梦家紧握着茶杯,环视周遭的布置,除了墙上挂着一幅“以闲为自在,将寿补蹉跎”的字画外,其余的都是各类外文资料和书籍,凭她有限的英文可以辨别出来,它们多数是法学方面的书籍。
她正在这里四处打量,就听见书房外传来脚步声,她刚要起身出来,便听到顾东篱熟悉的声音说:“正好我这里有一个目录,你可以先拿去看看。”
然后就是衣服窸窸窣窣的响声,有人到书房外间驻足片刻,旋即又出门,随后脚步声渐远,想来是主人送客离去。
百无聊赖中她刚想起身踱步出门,便听见顾东篱爽朗的笑声在走廊里响起,就是这个笑声令她长舒口气,冒昧登门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至少顾东篱还算欢迎她。
顾东篱很快就来到书房门口,他没有急于进屋,而是倚在门框看她,那副表情在她看来好似狮身人面像复杂不可捉摸。
梦家头一个开口道:“那客人是谁啊?”
顾东篱这才进屋,说前面那个客人很特殊,是泽存书库的代理人,很想遵循书库主人的遗训将之转赠给中央图书馆清点接收,只是书库主人曾任过伪职,如此的身份也使得书库地位堪忧。
梦家倒是听说过这位陈先生,他的泽存书库后来藏书多达四十万册,被成为“抗战期间唯一崛起的私人藏书家”,气魄之豪可以想见。
尽管传说其藏品多为巧取豪夺所致,但世事纷纭之时,若能聚沙成塔且最终完整归公,确是书籍之幸。梦家好奇这位陈先生的现状,顾东篱叹气道:“抗战刚胜利就自杀了,他大概早就预料此事,之前写好的书库目录前言里,都不提自己。”
梦家又问前面帮她开门引路的那位老仆是不是伺候他很久了,顾东篱说你真是好记性,老早我在北平时他就一直陪着我,如今我和他年纪都大了。
一旦说起自己的年龄,顾东篱毫无任何隐瞒的打算,他说:“人到了我这个不上不下的岁数,一方面是开始认命了,一方面又总有些不服老。有些缺陷出现在年轻人身上还有希望,出现在老人身上则不可饶恕且再没有改变的可能,而且更令人厌恶。我只好遵循故人‘君子一日三省其身’的告诫,好使自己不那么令人讨厌。”
他说话的态度很认真,梦家忍不住说你太谨慎了。
不不不,顾东篱摇头道:“我只是更了解自己了,记得一个诗人曾经说: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分,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这也是我的所思所想。”
她问:“那么你怎么会失去那个去国际法庭的机会呢?”
这句话冷不丁的冒出来,顾东篱一愣,继而才笑笑,好像不值得一提。
是这个职务不值一提,还是这件事背后的原因无足轻重?
她有些迷惑,想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她不是死缠烂打的那种人,只好又换了个话题。
她和他说起沿途的所见所闻,还拿出了礼物,那是晚明竹刻家朱小松的笔筒,这位朱小松乃竹刻大家,也和顾东篱是的同乡。
这样的笔筒很难得,顾东篱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不过他并没有接过这礼物,而是问她从哪里得到的。
他本意更像是随口一问,却引起了她的不安,要知道为得到这件笔筒她费了多大的周折啊,她既不愿告诉他实情,可又不甘心随便用一句话就轻松打发,那就太糟践她的诚意了,这绝不是她千里迢迢跑过来要告诉他的话。
奇怪,可顾东篱为什么到现在也不问她为什么来呢,他难道以为北平就像南京的隔壁一样抬腿就到了么?
她该怎样把话题和气氛引入到之前他们曾经一度达到的那种地步呢,那种默契和暧昧。
大概是为了消除谈话的僵硬气氛,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在南京的见闻,比如夫子庙啊雨花台啊,其实这些地方她根本没去过。
顾东篱则一直好脾气地听着,像在纵容一个孩子任性撒娇,又像在看一个人在那里玩自以为是的小把戏,只是不想拆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