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249)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杨君侯是在宋庄失去了消息,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好多乡众,说到这里,大司务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比划道:“好多人呢,日本人不可能都杀掉。”
十良送走大司务,把巧惠母女暂时托付给邻居,匆忙就朝郊外的宋庄走去。
她挨门挨户的问,所有的人都讳莫如深,不肯理她,或者唉声叹气让她赶紧走。
终于遇到一个据说是专门负责收尸的人,他见到的人间惨剧多了,有点木木的,说话也呆傻的,他说你在问一个长得像外国人,但又能讲中国话的男人吗?
十良连忙点头,对方继续说:“那人长得挺好看,头发有点卷。”
她连忙补充说:“他眼睛发蓝。”
那人听到这里就笑了,十良立刻明白,他遇到的都是死人,哪里能见到对方的眼睛呢?
那人重重叹口气,才道:“死了死了,都死了,埋在了大柳树下的土坑里,好多人,人压着人,胳膊压着腿,腿缠着脑袋,有穿衣服的,有不穿衣服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咧着嘴傻笑,嘴里不停地留出口水来。
十良怔怔立在当地,心脏像被人拧住,刹那间几乎失去了心跳。
然而她很快就缓过神,立即把背上的包袱解开,像是要清点一下里面的东西,收尸人的家人本来都在各忙各的,见状不由都围过来顺势朝里面张望:一打粗面饼,一个小铁锨,风灯和蜡烛,热水壶以及毛巾,还有一身孝服。
一位老人脱口道:“姑娘,你这是要做啥?你要把丈夫的尸体刨出来吗?”
十良重重的点下头,说:“大爷,只要你告诉我大柳树在哪,我连夜去把他找到。”她不肯用“尸体”指代杨君侯,仿佛这样的话就保留着一线生机似的。
所有的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她,宛如在注视一个疯子。
十良自己也没想到,她真有做疯子的潜质,她找到了大柳树,用村民借给她一根铁铲掘土。
她算好了方位,沿着坑沿一点点的挖,力气不能用得太大,否则会破坏到那些亡者的身体,他们尽管失去了生命,在她看来也是有尊严的。
于是这场挖掘变得异常辛苦,有时遇见纠缠得厉害的尸体,她就蹲下来轻轻的用手挖。
尽管她并不害怕,泥土下面的惨状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震撼到了她,小孩子和妇女的尸体,令她想到了丫丫和巧惠,壮年人的尸体,令她想到了荣奎,老人的尸体,令她想到了师傅。
总之,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的,那些遭受过厄运洗礼的亲人们,似乎都集中在了一起,即使土坑里那些面目模糊的陌生人,一想到他们也是和自己一样曾经沐浴着同一轮太阳,想到他们也有自己的亲朋至爱为之痛苦,她的心也犹如刀割。
可是她像着了魔似的,根本停不下来,也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要做什么,更忘记保护自己,她一面挖土一面痛哭流涕,两手鲜血淋漓,整个人都那样的痴狂疯癫。
终于,十良倒了下来。
等她再次睁开眼,首先感到的就是指尖火辣辣的疼痛。然后身体上其它的痛苦都复活了,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样不难受的。
半晌她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土炕上,同时听见有人小声嘀咕说:“醒了醒了。”
她艰难的想起身,结果只能支起脖颈,这才发现救她的原来就是之前收尸人一家。
之前她来访时,那家的老爷子,一直坐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现在才出现在她面前,他老得几乎看不出来年纪,脖子上的皮肤松驰得都垂了下来,说话声音含混之极,她必须凝聚所有的力量才听懂他的嘟囔。
他说:“都帮你看了,你找的男人不在里头,问了别的邻居,他们也都说没见过,估摸着是早逃了。”
十良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再看这位老人,仍然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她觉得自己真是遇到了土地爷爷。
而这个时候的杨君侯,已经在水里奋力游了好几个小时。
他是瞅准机会跳的车,钻进火车站,又随着运煤的车厢来到了天津,最后不得已暴露自己时,已经临近海河。
那时日本人的巡逻艇正在河面上开着亮灯四处照射,杨君侯灵机一动,将身上的一件旧棉衣抛向远处,实则潜水游向另一个方向。
巡逻艇上的哨兵看到漂浮的棉衣,以为有人偷偷渡河,立刻集中火力朝水面开枪。
就在“哒哒哒哒”声中,杨君侯乘机反向游远了。
他又游了一个多小时,他看到河上漂着一根木头,本想去抓木头,巡逻艇上的日本兵以为有人泅渡,又朝木头开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