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240)
只有经过离别的人才知道自己对故土的思念如此深入骨髓,十良的脚一踏上北平的土地,一个念头立刻滋生萌芽,瞬间变得笃定坚决:那就是,甭管以后日子再难,她绝不会再离开北平了,这里是她的家,就算死了也要躺在北平的黄土下面.
接下来要面对的乃是一系列很现实的问题,她们住哪里?靠什么营生?
之前十良的四合小院早被人占了,那户人家出入都是汽车,听邻居讲不时还有日本人出入,她们是怎么都不敢去讨要的。
她们后来还是在十良的一个戏迷的帮助下,租了个极小的院子,好处就是独门独户,坏处就是里面什么都没有,全靠姐儿几个张罗。
十良这时的打扮已经完全是男装了,反正天气渐冷,她只管穿件破袄,又在脑袋上扣顶小毡帽,愈发像是个高高瘦瘦的汉子。
就连巡警上户口时,也没认出来她是个女人,乃是用“金荣奎”和“金巧惠”帮她们登了记,只说是一对兄妹。
只是北平的营生比天津更难找,十良干脆去高碑店码头做起了苦力,干了还不到半个月,肩膀和手上立刻被繁重的货物磨破一层皮,结成的血疤还未痊愈,又被新的伤口覆盖,如此周而复始,肩膀和手很快就变的粗粝起来。
巧惠心疼地说:“咱们是靠脸面吃饭的,要是将来还要回戏院子,你脸破了相,只能唱大花脸了。”
十良道:“以前跟着师傅练功时不比这个还累,我背上全是伤呢,至于脸蛋子嘛,我注意些就好了。”
这天十良又到码头上做苦力,中午休息时她自顾抱着饭碗蹲在一个避风的角落里吃饭,不和别的苦力一起以免露陷。
刚吃完饭,就见一小撮苦力正围着什么人在那里说话,她好奇心至,不由稍微多看几眼,顿时认出来那人是德升。
他模样虽没什么的大变化,以前那种吊儿郎当的腔调再也不见了。
见德升的目光朝自己这边投射过来,她本能地背过身,继续埋头吃饭。
幸好德升很快就把目光转移了,因为这时另有一件事吸引他的注意力,原来是一个五龙帮的苦力因为得罪工头,正在与对方理论。
那工头仗着有日本人撑腰,根本不把苦力们放在眼里,即使德升过来调停也不肯善罢甘休。
为了表示自己的能耐,工头甚至还叫来了个日本兵,等他连比带划添油加醋在日本兵前面叙述一番,日本兵立即对苦力横眉立目,哇啦哇啦讲了好大一通。
眼看着他挥舞着刺刀是要发火的样子,那苦力觉得不妙,不由想要拉一把这个日本人的袖子,意思是求情。
哪知这个举动更惹来那日本人的火气,一枪托就朝他肩膀夯下来,那苦力来不及闪躲,肩膀立即就脱臼了。
那日本人大概是觉得对方呲牙咧嘴的样子很好笑,把枪杵在地上大笑一通,又朝工头肩膀上拍几下,这才信步离去。
苦力们连忙过去扶起地上那人,德升低声道:“快去找个接骨的郎中去,不然这肩膀就废了。”
一时之间去哪里找个接骨郎中呢,一大帮人正在那里抓耳挠腮,就见有人推开人群,轻声道:“我会。”
来者正是十良,她自小学功夫的,这点子事情自然不在话下。
德升乍然看到是她,自然吃了一惊,他刚想过去相认,因听别人都喊她“荣奎”,立时明白对方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只好闭嘴不语,一直等到十良帮那人接好肩膀、诸人散去,他才好不容易压抑住满脸的兴奋,喜道:“原来是你啊!”
十良轻声笑道:“是我,你还好么?”
德升刹那间好像又回到过去,仿佛他这几年在江湖上磨练所带来的老成持重,仍然不足够以应对她,因为只要一面对十良,不管是什么场合、什么时节,气氛立即都能回到十几年前他们还是孩子时那种亲密无间的轻快中去。
德升告诉十良,洪老爷子去年冬天已过世,他娶洪姑后,就接手了老爷子的产业,但以前的生意不能做了,除非愿意和日本人一道。
可帮会里兄弟众多,他也不能就这样叫大家散伙,好在他有厨艺在身,遂出面开个饭庄,叫一些头脑活络又肯吃苦的人一起参与,好歹混口饭吃;
还有些弟兄则经他安排到码头做苦力,好歹赚一份力气钱,也有那不肯的,则随他们去了。
这些日子他也很不好过,尽管年纪并不大,可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纹路如同石刻,眉眼间那种沉甸甸的感觉,竟隐隐有洪老爷子的威严。
德升望着十良粗糙的双手说:“你不要在码头做苦力了,不如来我的饭庄帮忙,终归能混个饱肚,连带着巧惠和她娃娃都有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