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208)
十良缓步过去,俯身看下他,柔声道:“这金疮药很管用,你放心,疼过了这几天就没事了。”
或许是人在这个时候总是难免特别脆弱,也许是想到明天一早就要分别,杨君侯真得很想说:“不如咱们一起去天津吧!”
可不知为什么,话一出口,就变成了:“这药你还有么?你一走,万一我被日本人伤了,上哪里找良药呢?”
十良愣愣的,咂摸着这句话的滋味,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半晌才啐道:“胡说,哪就这么巧了?”尽管这样讲,她心里其实明白得很,明日一别,各自在硝烟里讨生活,可谓生死未卜,谁又敢说第二天能活着起床?
这时就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大概是两军在西苑兵营交战了。
白天里这种声音还很稀疏,没想到大半夜的竟变密起来。
十良不由缩下肩膀,小声道:“你说人有没有前生和来世?”
杨君侯笑道:“你还记得前世么?如果不记得,那就不是同一个人。”
黑夜里,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道:“如果我还记得前世,那就是同一个了。对了,问句题外话,你祖上哪里呢?”
杨君侯笑道:“怎么,你要查我祖上八代?应该是陕西那边的吧,听说老宅子还有族谱,打唐朝就有记录的,但我没看过。再说了——”
杨君侯忽然有些激动,他道:“没有来世的话,今生更要好好活,这样想才对!”
十良怕他牵动伤口,忙拍拍他的手背,刚想说几句话,就听见他轻声道:“你上来,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倘若是往常,十良或许会赏他一记耳光,可此时此刻,她的心忽然变得特别柔软。
杨君侯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恼了,哪知十良却静静地上床倚在他身边。
借着窗外昏黄的月光,她能看清楚他侧脸的轮廓,那是一张瘦削清峻的脸,在半明半灭的阴影里就像是剪纸那样线条清晰。
过了好久,他忽然轻声道:“睡了么?”十良低声道:“睡着了。”
杨君侯“扑哧”笑出了声,忽然又叹口气,道:“这也许是北平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了。”
他的声音里有股说不出的悲凉,十良见惯他嬉笑怒骂,鲜有听见过他有如此哀声,只好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杨君侯也握住了她的手。
幸福与忧愁,快乐与痛苦竟如此之相似,那天晚上,她不知是快乐,还是伤心。
早上天还没亮,两个人就出门了,杨君侯连门都没锁,他说这年月能有心思出来偷窃的小偷也肯定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就随他们去好了。
巧惠被关押的地儿果然是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要不是杨君侯带路,十良不能想到徐家会把孕妇藏在这样破败的角落。
杨君侯说得很对,关押看守她的人早就没心思了,甚至连门都没锁,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所以当他们顺顺当当闯进去,看见一盏昏暗的油灯下,巧惠佝偻着身体躺在一张土炕上时,十良激动地差点说不出话来。
巧惠听见脚步声,迷迷瞪瞪地睁眼看见他们两个,顿时就没了主张,只是拉着师姐的手哭。
十良推开她的肩膀,见她穿看不出颜色的旧袍子,肮脏的头发打成绺,有些地方甚至露出结着血红污痂的头皮。
杨君侯焦躁道:“先去火车站吧,免得待会撞上看守。”
她们两个来不及倾诉这些天各自的境遇,只好跟着杨君侯急匆匆奔向车站,十良担心他的旧伤,想要安抚他几句,却见他一路上板着脸不置一词,可见神经绷得很紧。
他似乎也知道十良的好意,转脸朝她微笑一下。
正好街上还有拉黄包车的,虽然价钱比往常贵很多,杨君侯还是雇了两辆。
黄包车夫们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色里特别响,同时令人觉得刺耳的,还有车夫大脚片子溅起污水的吧唧声。
虽然仍旧在北平城里,日本人还没打进来,但这一条通往火车站的路看起来竟如此陌生,连杨君侯都有些诧异,怀疑车夫走错了路,他以前对这里还是比较熟悉的,现在竟完全不认识了。
临街所门窗都黑漆漆的紧闭着,有的门前还倒卧着别处逃荒过来的灾民,不知道是死是活。
幸好没多久就听到远处的喧嚣声,意味着他们走对了方向。
那种闹哄哄的声浪,夹杂着孩子妇女的哭泣声,一波波直朝半空中涌去,由于路上行人渐多,都是在辗转守候,想要拿到火车票速速逃离的人。
十良他们不得不下车步行,路上不是行李就是倒卧的路人,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挑着能走的空地下脚,火车站离他们越来越近,不远处更有军队架设在高处的探照灯在不停转动,碗口大的光线,齐刷刷的朝四方照射,不管落到人身上还是落到地上,顿时就把对方染上一层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