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202)
她颤颤巍巍地从丈夫手里接过电话,想要竭尽全力表现得镇静,就听见电话里那人道:“唐先生节哀顺变啊,轮船沉得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抢救,熬到了天亮,才有十几个人被一艘外国军舰救起来。”
在离乱的时代里,命运之神拥有它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戾气,唐老夫妇所乘的那艘巨轮,也顺着命运之神的手势参与了行刑的队伍,它带着船上千余人的性命,一头栽进了深不可测的海底。
本来这是件大事,可在当前的局面里,人人自危,连一向好事的报纸都没有匀出更多的篇幅,在整版整版的战乱伤灾里,这艘轮船的沉没,也只是一个标题罢了。
保险公司的调查尚未完结,力群已经强忍着悲痛投入到利金搬迁的事宜中去,并且火速朝力玮发了封电报。
他不能在悲伤上倾注更多的时间,也不屑于和人感慨命运的残忍,即使要哀痛悼念,他也要等所有的大事尘埃落定再说,在外人看来唐力群也无非是看上去更加的不苟言笑,双眉皱得更紧了些。
梦家不再在他面前提及任何令他不快的事,只是默默地承担起打包、收拾行李的任务,有时力群也会叫她帮忙到书房清理或者烧毁一些重要的文件。
看他把很多文件书籍堆在一起,大有付之一炬的意图,她忍不住道:“北平虽好,也不一定要终年老月的常住,去别处走走看看,也未尝不好。”
力群笑道:“是么?如果真的离乡背井、身不由己,这种经历想必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再说十良这边,她联系不上梦家,不管是电话还是登门,总有人说“少奶奶不在”,她隐约猜到这应该不是梦家的本意,不过她本来也没有和唐家一起南下的打算。
一个是惦念巧惠,二来总想找到荣奎,想和他商量个法子。
荣奎现在已经被北宁铁路局录用,在列车上当服务员,他告诉十良只要她愿意,他能帮她想法子搞到火车票,她想去上海或者更南边的地方,都行得通。
十良道:“那你呢?你还要呆在天津?”
荣奎道:“我再等等看吧,而且我有朋友在天津租界,真不行了还能到里面躲躲,你一个女人家的,还是早走早好!”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极,有人却带了一个坏消息,彻底断送了她独自南下的念头。
那熟人也是在春明舞台听见别人嚼舌根时得来的消息,说是金巧惠因为怀孕,已经彻底被徐老爷子软禁了。
大概她怀孕的消息彻底吓住了徐氏父子,不知道将来横空出世的到底是孙子还是儿子,为了阻止消息的进一步扩散,就干脆把金巧惠关起来了事!
而且以现在的局面,戏院的生意本就冷清,少了个把的戏目,一定不会引起人注意。
倘若说之前的巧惠对徐老爷子而言还算新出屉的馒头,现在这股热哄劲儿一过,立即令他意识到她乃是一枚滚烫的山芋。
十良乍然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心如刀割,她问熟人道:“城里不少大人物都说要南下了,你有没有听到徐家人也这样说?”
熟人道:“听到了啊,东家肯定是要走的,徐少爷在政府当着官儿,日本人来了能绕过他?”
假如徐家人把巧惠带走,诺大的山河,日后再想救出巧惠难比登天,十良脑中暮然兜上来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现在徐家也在筹谋离京,家中必然嘈杂慌乱,不如她乘机夜闯徐公馆,看能不能探出巧惠被囚之地,想法子救她出陷阱!
十良花了几天时间了解徐公馆的环境,决定从花园附近的矮墙翻过去,这里还有一个角门,守门人是个中年汉子,开门的钥匙就挂在腰间,每晚十点以后他才会提着一盏煤油灯钻进门房小屋,之前好像在别处厮混,十点之前会有一个老头子在门房那里打瞌睡,眼睛虽然瞪着窗外,两只眼总是微眯着,仿佛一直处于困乏状态。
十良把这些情况都摸清楚后,这才准备出手。
临到行事那天,她换一套深色短打扮,还准备蒙脸的手帕、匕首诸如,一直等到将近9点多钟,这才翻墙进入徐家花园。
十良总有些心神不安,她认为这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笼统的觉得心慌,不知哪里出了纰漏,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等到她双脚落到花园的松软草地上,抬头顿见一弯橘黄色的残月孤零零地悬挂在半空中,仿佛诡笑的神灵般俯视着芸芸众生。
这时她才有些恍然大悟,知道是哪里有些不对劲,原来是花园里太安静,连虫鸣的声音都听不到,那是死一般的寂静,就连不远处胡同外的嘈杂声也听不到一丝儿,这种静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令人难免生出几分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