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无意置亲生儿子于死地,当然不会过分为难,甚至于还准允他带几个侍从骑马,但是此外就什么都别想了。
醒醒,正在被流放呢!
到了中途歇脚的驿馆,周庶人更是连弯腿的力气都没了,直接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反倒是杏娘状况尚好,快步近前去将他搀扶起来,跟侍从一左一右将人带进了驿馆里。
周庶人的魂儿好像都被冻住了,只听得牙齿咯咯作响,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杏娘摸一把他的手,像冰一样冷,再叫一声,周庶人也不应。
她有些急了,竟然张口将他手指含住,用口腔的温度来暖化他。
周庶人最先感知到的不是暖和热,而是痛和痒,这也是人的手脚在手冷之后复又回暖的第一反应。
他回过神来,瞧见杏娘这动作,颇为赧然,又觉得自己一个男人却要弱女子来照拂实在叫人羞愧,慌忙要将手抽回。
杏娘喜道:“王爷的手有知觉了吗?”
周庶人对上她那双纯然皆是欢喜的眸子,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
要说容貌,杏娘其实并不算漂亮,可是此时此刻再看,他却觉得她身上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像是三月里一池春水被风吹动时的涟漪,莫名的叫人觉得舒服。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那其实是一份“真”。
周庶人有些迟缓的回应她:“好多了,多谢你。”
中途反应过来,“嘶”的一声:“怎么有些——”
驿卒送了热水过来,杏娘服侍着他脱了靴子,将脚泡进去,笑道:“疼是好事,没有知觉才坏呢!在北方的时候,我曾经见人喝醉了酒露宿在外,直接给冻死了,还有的在外边呆久了,骤然到暖热的屋子里去,伸手扯住耳朵,一撕就掉,这就是冻坏了……”
这是周庶人所不知晓的另一个世界。
他听得怔住,不由得追问几句,杏娘都一一答了。
最后他反应过来:“你祖籍不是在南方吗,怎么会知道北边的事儿?”
杏娘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我娘是北方人氏,天下大乱时跟随家人南下逃难,途中失散,嫁给了我爹,说起来,那时候皇爷还没称帝呢。”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才继续道:“我娘临死前的遗愿,就是想再回老家看看,她是去不成了,倒是我爹,带我北上住过一段时间。”
周庶人忽然间很是羞愧。
他如今落难,杏娘,这个并没有得到过他多少宠爱的妾侍,却枉顾性命,毅然跟随他南下,而他所知道的她的一切,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周庶人沉吟良久,终于道:“杏娘,你还是回去吧,我给你写一封信,你再回王府去,想改嫁也无妨。”
他坦然道:“当初我帮你们父女二人,其实只是举手之劳,你追随我至此,便已经还尽,不必再与我同行了。”
杏娘摇头道:“天地之大,我哪里还有别的去处?当初王爷救下我们父女,固然是举手之劳,可是之于我们父女来说,却是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周庶人再劝,杏娘始终都不肯听,只得顺从她的心意,就此作罢。
不过有了这日的一场闲话,再之后两人的关系倒是亲近了许多,周庶人向来自诩博学多才,然而真正到了地方上,行路之时,他所读过的万卷书,又怎么比得过杏娘所行过的万里路呢!
她是吃过苦的女子,知道四时庄稼,了解平头百姓,等二月底野菜冒尖儿,还专程掐了新芽给周庶人煎菜饼吃。
周庶人起初颇觉新鲜:“你们在民间的时候,都是吃这些的吗?”
杏娘摇头:“现在是丰裕年份,田间地里才能找得到野菜,困苦年月的时候,树皮都被人吃尽了……”
周庶人为之愕然,若有所思。
行路难,而这一路的见闻,又哪里不难?
京师乃天下最为富庶之地,越往难走,百姓便愈发困苦。
卖儿鬻女的,衣不蔽体的,伛偻的老者,沟渠中溺死的女婴,多有触目惊心之处。
而除此之外,还有捉不完的跳蚤,臭气熏天的旱厕,怪癖难懂的乡音,为祸一方的乡绅……
而除此之外,其实也不是没有好的地方。
最最起码的就是,周庶人脱离了先前困住自己的精神牢笼,来到了一个崭新的,野蛮荒芜却又生机勃勃的新的世界。
他逐渐开始觉得这次流放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一扫先前在京师时的诸多骄矜浮奢之气,从前看都不会看的菜饼,这时候也能吃的津津有味。
甚至于还找到了自己能够胜过杏娘的地方:“这是穿心莲,医学典籍上有载,食用可以解热去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