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御撵之上唯有他们爷孙俩在,皇后与太子另有车驾。
皇帝盘腿而坐,正对着案上画作凝神细观,神色柔和。
倘若燕王在此,只怕立时便能认出,这就是他失踪不见的那幅画。
皇帝神情闲适的问长孙:“你四叔跟你在书房里胡扯的时候,说给这幅画起了个什么名字来着?”
朱棣没因为老爷子知道这事儿而吃惊,想了一想,即便他此时不是燕王,也有种感同身受的想要脚趾扣地的冲动。
他道:“……好像是《周王被流放图》。”
皇帝的心思与他不谋而合,当下嗤之以鼻:“这什么破名儿,真亏他想得出来!”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将腰杆再弯一弯,低下头全神贯注的打量这整幅画。
威仪深重的天子,意气风发的太子和诸王,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还有后方一角,皇后带着几个儿媳妇为他们送行……
皇帝的手指轻轻在图上拂过,却忽的道:“我是不是见老了?老五作的那幅画上,胡子仿佛还没有这么长?”
朱棣假模假样的打量了一下,很肯定的摇头:“没有的事,还是很年轻!”
皇帝哈哈大笑,笑完了又白他一眼:“小滑头,倒是会说好话哄人高兴!”
说完,又提起笔来,亲自在画上写了“周王被流放图”几个字,继而便是“丁卯年十二月初九日,老四意欲为老五求情,故而作此画,其父深感欣然,特此不允……”
如此云云。
朱棣见状不由得失笑:“您不是看不上四叔起的这个名字吗?怎么还写上了?”
一把年纪的人了,皇帝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这画毕竟是他作的,至于名字,索性还是听他的吧。”
这个未来将冰冷的闪烁在历史中的帝王,脸上少见的浮现出一种寻常人家才会有的温情,抚摸过整幅画之后,将其小心的合上,继而叮嘱身边的长孙:“我跟你爹父子相重,并无可疑之处,但有些话告诉他,反倒不如告诉你来的好些。英哥儿,你用心记住。”
朱棣微微一怔,继而端肃了神色:“皇爷爷请讲,孙儿必定铭记于心。”
皇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放松些,不是什么大事。”
又顿了顿,才说:“老五当年作的那幅画,现下正收在乾清宫书房里,这幅画带回去,也会与之放到一处,来日我百年之后,两幅画一同为我陪葬,放入地宫吧。”
“人到了地下,也想有个念想。我这辈子是无法无天,无所畏惧,我倒是不怕死,真是不放心你们这群孽障……”
朱棣又是一怔,回神之后,竟然红了眼睛。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啊!”
他擦了擦眼睛,气道:“不跟我爹说,怕他听了难受是不是?我是死人吗,听了没知觉的?你怎么这么偏心眼啊!”
皇帝失笑道:“哟,生气了?”
朱棣恨恨的道:“我讨厌偏心眼的老头子!”
皇帝大笑出声。
第175章
皇帝尤且在笑, 朱棣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在他的记忆里,上一世老父亲直到驾崩都一直是强悍的,毫无弱点的, 甚至于在死后仍旧能够以一种精神图腾一般的力量庇护着建庶人,若非后者昏招百出,只怕自己如何也坐不上那个位置。
可是此时此刻, 他就坐在自己身边,满面风霜,两鬓生斑, 居然显露出一种少有的脆弱感来!
朱棣的心骤然间被刺痛了。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而今时今日、在他面前交代身后事的皇帝,又何尝不算是英雄迟暮?
朱棣怆然泪下, 不由得将头靠在了皇帝背上, 小声的抽泣起来。
这样的动作,大抵只有现在的他能做了, 七八岁的小儿,稚气未脱,先天就有一股对于强大祖父的眷恋与崇敬。
从前小的时候, 他也曾经在父亲的背上待过,但是那时光太短暂了,父亲又总是匆忙, 以至于连过往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了, 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那真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非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杜撰吗?
但现在不一样, 坐在自己身旁这个上了年纪却仍旧腰挺背直的,迈入到老年行列的人, 仍旧是一个饱含人情味的,舐犊情深的祖父。
空间里的人瞧见他这动作,却没有人笑,连一向最爱犯贱的刘彻都怅然若失。
“我小的时候,我爹也时常抱我呢,等我有了儿子,就更加不必说了,千求万盼得来的,怎么疼爱都不为过……”
可是最后,却还是惨淡收场。
嬴政与李元达也是面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