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面露了然。
这位郑国夫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的李峤之妻邬翠翠。
当日邬家作为太祖功臣,第一个倒向魏王,着实打了天家父子一个措手不及,原以为邬翠翠要么跟着李峤投奔德州,要么跟着兄长一起投奔魏王,却不曾想她哪儿都没去,反倒返回陪都城内居住了。
太上皇闻讯之后遣人接她入宫,脸上不无愠色的问她,何以不曾跟随兄长往投魏王。
邬翠翠先是怒斥天子乱政,无人君之像,继而又道自己父母俱丧,皆埋骨于此,兄长东行,是为保全邬家血脉,而她独留于此,却是要为父母守孝,看顾坟茔。
太上皇听罢为之色动,终究不能因为邬二郎转投魏王而责难于她。
而在此之后,糊里糊涂过了小二十年的邬翠翠,却做了一件令人瞠目的大事。
李峤虽与她断了夫妻之缘,却将先前从邬家所获得的财货乃至于天家赐下都留给她,而邬翠翠自己的嫁妆和邬夫人的私房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当日陪都夜变,蒙灾的百姓不计其数,整个城市都被烧塌了一角,邬翠翠遂将所有财货悉数折换成钱,只留下衣食之用,剩下的全都用来重修陪都了。
那可是世代公卿的邬家的一半家财啊!
只怕连天子都未必会有这么阔绰的手笔!
邬翠翠因此极得声誉,天子饶是厌恶于她,也不得不为全物议,而赐予她一个国夫人的封号。
左右也只是一个虚名罢了,天子这样想。
邬家的丫头看起来倒真是有些长进了,只可惜再怎么长进,也就那样了,直到今日,还当太上皇是一心疼爱她的义父呢!
天子心下微哂,没有入内,转身离开了。
而庭院之中,邬翠翠正在卷着袖子,亲自为太上皇煮茶,从碾到磨,再到烧水冲泡,都不肯假手于人。
太上皇半靠在座椅上,脸上带笑,神情和蔼如一个寻常的老人:“说了多少次,这些事情让下人去做就好了,何必如此费神呢!”
邬翠翠用扇子打着风,眼睛紧盯着水壶里的泉水滚了几滚,脑海中不知怎的,忽然间回想起从前总跟自己针锋相对的,那个寄住在魏王府的表姑娘来。
说来也真是孽缘,表姑娘不仅仅是她第一个丈夫的心上人,后来也阴差阳错的成了她第二个丈夫的义姐。
再后来,也是这位表姑娘辗转托人送了她求而不得的东西过来。
“一点点就足够了。”
送信的人向她转达表姑娘的话,邬翠翠几乎能猜想到表姑娘说这话时候的表情。
宝石一样明艳,却又棱角锋锐,饱含杀机。
壶里的泉水第三次滚了起来,那升腾的热气使得她眼眸微眯,口中却笑道:“可不成,这是女儿的一番孝心,怎么能让他人代劳?”
九公主在旁,语气含着几分醋意,嗔怪道:“父皇,翠翠可是专程找师傅学得呢,女儿先前也想让她操持一回,她却不肯,说也就是孝顺您老人家的时候,才肯出这份心力呢!”
太上皇被逗得哈哈大笑:“今天这不就叫你赶上了?且等着吧,总有你的便宜赚!”
九公主眼睫微垂,含笑不语。
第145章
太上皇如今真是老了。
从前之所以显露落寞, 是因为被迫西逃,不得已将手中权柄交予他人——即便只是表面上如此为之,也足够让这个唯我独尊了几十年的人深感痛苦了。
那时候的瑟缩与愁苦是演的, 但现在的瑟缩与愁苦,却都是真的了。
他很清楚当下朝局已然糜烂不堪,更清楚自家先祖披荆斩棘开创下的这个王朝, 也已经敲响了丧钟。
李长生是这个王朝的掘墓人,而他先前当政之时的种种举措,又何尝不是在这个本就奄奄一息的皇朝身上下了一剂猛药, 进一步加快了末日的来临?
现在,他是真的有点开始享受含饴弄孙的时光了。
至于权柄……天子不是一直都想方设法的想要夺走吗?
都给他也便是了!
而他,这个垂垂老矣的天子,便只是每日听听江南时兴的曲子, 叫女儿陪着出去散散步, 又或者如今日这般,跟年轻的孩子们一起吃茶。
虽然知道外界仍旧是风雨飘摇, 但此时此刻身在此地,嗅着不远处传来的悠远茶香,倒真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滋味呢!
大概真是因为看开了, 亦或者是邬翠翠专程从极西之地购得的茶叶确有神效,近来每隔两日喝上一回,不止白日里较之从前更有精神, 夜里也能安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