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显然也听说过这段往事。
先帝无子,但据说后妃曾有人怀孕, 可不知怎么的,说这妃子红杏出墙,和假太监胡搞怀上的。此事不知真假, 只知道武宗确实赐死了后妃,并杖杀宫女,整个西华宫血流成河, 怨气极重。
因这遭事儿,如今西华宫里都没住妃嫔。
莫非, 她是冤死的?
皇帝心中存了疑窦,便一面修缮西华宫,一面寻老人来问。
先帝在位时,后宫血洗过不止一次,但总有两个老宫人侥幸逃出生天,在太监的引导下,酒后说了真话。
“西华宫娘娘是被冤枉的!那会儿先帝疑神疑鬼的,见着个影子就说是奸夫,活生生将娘娘打死了,落下的胎儿都五六个月大,是个男孩呢!”
老宫人两眼浑浊,口齿不清,“全死了,没人承认娘娘偷人,全打死了,后来就有人认了,可认了又有什么用,谁又逃得了?报应!都是报应!!”
秘闻传入皇帝耳中,真不是滋味。
他能理解先帝的疯魔,几十年无子嗣,多少有些猜测,怎能不疑神疑鬼?又暗自警醒,亏得他不似先帝,毕竟有两个女儿。
于是秘密做了几场法事,想消解西华宫的怨恨,却始终无果。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愈发不安。
先帝造孽,为何报应在他的身上?莫非今生就注定无嗣,将来和先帝一样,不得不过继一个?
皇帝不甘心,他和先帝不一样,他能生,他生过。
现今生不出来,必是风水之故。
从前淡淡的疑窦,就此逐渐演变成出强烈的念头。
再者,皇帝幼年时曾享受过齐王独一无二的父爱,自继位后,又有二十年不曾侍奉亲母,早有愧疚。且孤家寡人二十多年,身边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连谢玄英都离开了,愈发渴望亲情。
思念、愧疚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使他下定决心归宗。
事关重大,他没有对任何人透露,只耐心等待合适的机会。终于在去年夏天,等到太后病重,一命归西。
皇帝知道,机会来了。
展眼一年过去。
杨首辅终于得知了真相。
他久经风雨,倒也不觉得离奇,别说皇帝了,普通人家生不出儿子,什么偏方也得试试,什么佛都想拜拜。
皇帝什么都有了,对得不到的东西也就格外执着,没儿子的求儿子,儿子多的求长生不死。
这执念是破不掉的,杨首辅琢磨的是,这事因能不能解。
说服钦天监好办,找惠元寺或者清虚观也好办,可问题是皇帝信不信呢?
答案不言而喻。
娴贵人失子,皇帝想的肯定是没有归宗,孩子就保不住,这才更坚决地命他们商议。所以,没达成目的前,他不会改主意。
想明白了这一点,杨首辅就忍不住叹气。
运气不好啊。
假如是其他养子登基时,想尊生父为帝,朝臣还有一争之力,今上却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皇帝。
大权在握,做人臣子的就算再豁出性命,怕也不能威胁到那把龙椅。
尤其臣下各有各的心思。
你不乐意做,有的是人做,瞧瞧王厚文最近得意的样子。
杨首辅眼神微沉,放下了手中的核桃。他慢慢起身,在屋里踱步,舒展筋骨,五十岁的年纪不算大,他可没打算将首辅之位拱手让人。
既然皇帝劝不得了,该让步还是要让。
说白了,认不认生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怎么看待纲常。
杨首辅不是不欣赏阳明学问,可在他看来,心学过于追逐天性,诋毁程、朱,挑战礼法,乃治理天下的一大阻碍。
政令出于朝廷,下头的人应该遵守,而非挑战质疑,若人人心中都有道,人人都以自己的道为正道,朝廷还怎么运转?
故心学弊端甚众,当为异端。
“来人。”杨首辅唤人。
守在门口的小厮立即入内,垂首低头:“大人。”
“请赵、蔡、匡三位大人来一趟。”
“是。”
三人很快到达。
他们算是杨党的核心人员了:蔡义,原任户部尚书,如今被调往都察院为右都御史;赵侍郎,杨首辅上任后第一个调任的心腹,顶替了原来顾侍郎(顾兰娘的叔父)的位子,为吏部右侍郎;匡尚书,工部尚书,杨首辅的亲家,六部中最有油水的部门,西华宫的修建便是从他这儿透出的线索。
“奇山。”匡尚书年纪最大,关系最铁,第一个开口,“这时候叫我们来,可是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