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家班是杂耍班子,多得是摔摔打打的戏码,若走神,是会要人命的。
小柳年纪小,身子骨儿轻又软,能猴儿似的爬到房梁上垂下来的软绳上,然后在半空中倒吊下来,只用脚勾著,盪鞦韆似的在空中晃。
这是他的拿手绝活儿。
因是不知名的杂耍班子,头几日的戏票价钱不高,消息放出去后,来的贵客并不多,好些都是图便宜图热闹临时起意进门。
不过演出当日,那位小姐和白胖子又来了,也不知怎麼的,小柳格外卖命,做得简直比平时都好。
看客老爷们都高兴坏了,喝彩声此起彼伏。
从绳子上跳下来后,小柳就抱著大铜盘下去挨桌说吉祥话,也是个求打赏的意思。
他年纪小,又刚卖弄绝活儿,不少可给可不给的客人若爱惜脸面,大多就选择给了。
可惜他们初来乍到,今儿到场的看客大多不是之前看名角儿名戏班子的那批豪客,出手就不那麼大方,好些人压根儿不愿意再掏银子。
见他过来,只把头一低,端著茶盏抿来抿去,活像裡头突然多出来了甘露。
小柳走了三五桌,也只收到几把铜钱,叮叮噹噹落在铜盘底下,倒也有几分动听。
再一抬头,就到了白胖子跟前,小柳还有些气喘,却依旧熟练道:「贵客大吉大利,步步高陞,恭喜发财!」
对方忽然就哈哈笑起来,竟直接摘下腰间荷包往盘子裡一丢,咚一声闷响。
小柳经歷少,听不大出名堂,还在琢磨如何反应时,郝师父已匆匆赶来谢恩,「还不给这位老爷磕头?!」
小柳被按著后脑勺往下跪,人还有些迷糊,没等跪下去,却被一双白胖的手扯了起来。
「罢了,卖命挣口饭吃不容易,别為难孩子。」
一双胖乎乎的手在小柳脑袋上揉了几下,「瞧这满头汗,去吧。」
郝师父千恩万谢,这才拉著小柳走了。
临走前,小柳忍不住扭头看了对方一眼,对方又一抬手,竟往他兜裡塞了一把炒栗子。
热乎乎香喷喷,暖融融的香气顺著钻到小柳鼻腔裡。
是累的饿的吗?
有点晕乎。
接下来的事,小柳都不记得了,他总觉得被方纔那人摸过的地方,还残留著热气。
除那位白胖的客人给了荷包之外,其餘客人们给的都是钱,有铜板也有碎银子,一目瞭然。
才回到后台,郝师父就迫不及待拆开荷包,伸手往裡一掏,眾人纷纷惊呼出声。
除了两个五两的银锭子之外,竟然还有三张卷在一起的银票,面额最小的也有五十两。
郝师父欢喜疯了。
只这一笔赏银,就够他们以前演好几个月的进账啦!
若在以往,小柳绝对也要高兴坏了,或许还会大著胆子跟师父要零花钱。
可今儿也不知怎的,他却觉得兜裡那一把热乎乎的炒栗子更有吸引力,只顾埋头剥著吃。
中间小杨嘴馋,凑过来想要,小柳犹豫了许久,才忍痛分出去几颗,然后便死死摀住口袋,再不肯给了。
这是单给我的!
头日演出大获成功,又得了许多赏钱,郝师父高兴,大手一挥,带杂耍班子上下出去下馆子。
「你们也离家好些年了,今儿咱们就去尝尝家乡菜。」
小杨笑嘻嘻道:「师父欢喜糊涂啦,大家伙儿老家都不一样,这裡又是京城,哪儿吃家乡菜去?」
戏班子一路走一路演一路收人,若被赏识,买卖好做,便在一地停留个一年半载的。
若买卖不好做,三五天就走的也是常事。
小杨和小柳都是前些年郝师父在路上收的。
走走复停停,好些人一旦离开家,就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郝师父难得没骂人,笑道:「你们知道甚麼!听说北边有几个地方开了叫师家好味的馆子,专会做各地吃食,甭管天南的还是海北的,去了就不想家!」
吃饱了不想家。
藉著,郝师父又简单将师家好味自助自选餐厅的规矩和特色说了,眾人纷纷低呼出声,热烈讨论起来,猜著等会儿会吃到什麼菜。
忽有一人想起来什麼似的。
「哎呦,我记得了,之前咱们从一个行脚商人那裡买过一罐子卤料粉,燉肉燉豆腐什麼的都可香可浓,是不是就是这家的来著?」
郝师父点头,「你记得倒清楚,便是那家……」
说说笑笑间,眾人已经来到城北的师家好味自选自助餐厅。
隔著老远就闻到香味儿了,这会儿凑近,越髮香煞人。
小柳捂著口袋裡剩的几颗糖炒栗子,呆呆地看著那高高掛起的匾额,脑海深处尘封已久的地方好似突然鬆动了些似的。
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东西簌簌作响,然后随著大风拔地而起,在他的记忆中疯狂舞动。
是了,他记起来离家前的片段了。
他隐约记得,自己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练杂耍的,他有爹有娘,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
家中人口多,日子一直不大好过,但爹能吃苦,一年下来,也能勉强温饱。
娘,哦,我有娘来著,虽然记不大清脸了,可身体彷彿还依稀留存著她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我脑袋的感觉。
娘总会想尽法子填饱一个个好像没有尽头的肚皮,她认识许多种野菜,知道哪些花能吃,哪些花不能吃。
每年春日裡,家中的小院子裡、房梁上,都摆满了风乾的野菜。
她好像会变戏法,再怎麼难吃的东西到了她手裡,也会不那麼难以下嚥。
有一年,爹赚了比以往更多的钱,娘一时高兴,做了一锅粑粑,纯糯米的!一点儿不掺麩皮的那种!
虽然是去岁的陈米,但娘破天荒用了猪油和糖,煎出来金灿灿香喷喷,真的又香又甜。
一直到现在,小柳还记得那粑粑的味道:
香的,甜的,金黄的外壳酥脆,拿在手裡有些烫,小心翼翼地用咬一口,能扯出老长……
甜味很淡,但几乎能一直甜到心窝裡去。
但那是他最后的快乐。
吃完粑粑没多久,爹就生了怪病,為了看病,本就不厚的家底彻底掏空,能卖的都卖了,还是不够。
最后钱没了,人也没了。
一个女人拉扯不了这麼多孩子,只好忍痛卖给旁人。
「别怪娘心狠吶,留在这儿就是个死,可跟了别人去,挨打挨骂都好,好歹能有口饭吃……」
小柳迷迷糊糊跟大家进了店,抱著大碗去盛菜。
师兄挑了个老大的鱼头,听说叫剁椒鱼头,酸酸辣辣,滋味儿特别足,脸颊子上肉也多,剩下的汤汁还能拌饭吃。
「来,」见小柳不动,师兄伸手去拿他的碗,「这儿有你心心唸唸的大块肉,好肥嫩模样,我给你盛一碗!」
小柳突然抱住碗喊了句,「我,我要吃娘做的粑粑!」
不是能吃到老家做的饭麼?
我想吃娘做的粑粑,行吗?
眾人一怔,就听小柳又喊了遍,竟意外带了哭腔。
「我想吃娘做的粑粑!」
那些久远的,曾经一度被遗忘的记忆突然在此刻卷土重来,压得小柳喘不过气。
他想娘了。
店内其他食客和店员纷纷望过来,师兄手足无措,蹲下来哄他,「你娘……这,这也回不去呀!有肉吃不好麼?」
小柳却吧塔吧塔哭起来。
确实回不去了。
其实刚跟著戏班子走那会儿,他曾经偷偷跑回去过,一推门,就看见了吊死在房梁上的女人。
是郝师父跟过来把被吓傻的他又抱回去的。
「天底下苦命人多著呢,下九流的人,若都开始倒苦水,能把河堤衝垮嘍!熬吧,熬出头就好了!」
「哎?小孩儿,哭什麼?」
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小柳本能抬头,竟然是之前大方打赏的白胖男人。
他还是穿戴很好,腰间又繫了另一个精緻荷包,大约裡面同样有几锭银子和几张卷起来的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