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9)
若《大周通纪》难得官修之身,请韩士杞老先生上京陈情,为之作保或可救之。可韩士杞老先生已经九十岁了,陆明时实不愿劳他奔波,又于他晚年坏他淡泊无争的名声。
其实能亲见《大周通纪》完稿,孟如韫已经觉得人生无憾了,至于官修与否的身外之名,她已然不再贪求。可惜她无法把这些话告诉陆明时,只能与他一起等内阁的消息。
正月十八,书稿送去内阁的第三天,霍弋竟亲自来了陆府。他腿脚不便,是被护卫从轿子里连着轮椅一起搬下来的。
没想到堂堂次辅竟这么年轻,看着年纪与陆明时差不多,长得如此清俊。孟如韫胡思乱想道,怪不得她总听人议论说霍弋是凭借得长公主的欢心上位的。
“我可以答应陆都督所求,赋以此书官修之名,还可以在国子监与翰林院里举办评议雅集,为此书扬名。”霍弋说道。
陆明时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微微扬眉问道:“那我何以馈霍大人?”
霍弋理了理狐裘领,目光幽深地望着陆明时道:“条件只有一个,我要见此书的作者。”
陆明时道:“前国子监祭酒孟午早在二十年前就自尽于狱中。”
“我说的是另一个,孟午之女,孟如韫。”
陆明时沉默了一瞬,“她也于十年前过世了。”
霍弋久久不言,倏然,猛烈地咳嗽起来,门外的护卫闻声而进,忙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塞进霍弋嘴里。
“水!”
陆明时朝家仆使了个眼色,家仆这才忙将茶水端上来,护卫瞪了陆明时一眼,陆明时不惧不怒,只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旁看热闹。
“大人不可动气,若伤了身子,陛下难免担忧。”护卫劝道。
“出去。”霍弋颇有些不耐烦地冷声道。
房间里只剩下陆明时与霍弋,吃了药后,霍弋脸色渐渐好转,他对陆明时说道:“那就带我去看看她的埋骨之地。”
“霍大人此请,咱们陛下可知?”陆明时审视着他,“霍大人与孟家姑娘是何关系?”
霍弋很不喜欢别人拿他和萧漪澜的关系做文章,不客气地回敬道:“那陆大人与孟家姑娘又是何关系,凭甚资格替她续写,为之求名?”
孟如韫:“……”
所以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霍弋似乎也成功踩到了陆明时的痛脚。陆明时决定不与他争这口无谓的气,“罢了,带你去看看也无妨,只是陛下那边,还请霍大人解释清楚,莫要生出些不必要的误会,扰故人死后不得清净。”
这回霍弋没理会陆明时暗戳戳的敲打和警告,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淳安三年,清明节。
细雨如酥,在鹿山脚下织出茫茫一片青烟。山上道观传来悠长的钟声,九九八十一下,遥祭亡魂,在山麓间久久回荡。
今日孟如韫的坟前格外热闹,青鸽来得最早,依旧带了上好的桃花酒。她走后不久霍弋也来过,因着腿脚不便,此处又是陆明时私产,所以他自上次来过之后,今日清明,是第二次露面。可霍弋这人奇怪得很,诚心诚意祭拜她,却只长久地望着她的墓碑,一句话也不曾说,仿佛怕死人泄密似的,所以到孟如韫也未猜出自己与他到底有什么渊源。
或许霍大人只是单纯惜才?孟如韫坐在桃花盛放的树杈子上,悠哉悠哉荡着腿往下望。
霍弋带来的贡品可真丰盛啊,全是宫廷大师的手艺,什么金丝盘糕、桂花糕、如意饼、龙须酥……全是孟如韫爱吃的。可惜她吃不着,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变坏。
霍弋静静地待了近一个时辰后就下山去了,将近午时,陆明时才赶过来,他走得匆忙,被桃花枝勾乱了发冠,一缕发丝悠悠荡荡自耳边垂下,钻进了衣领里。
他今日穿了一身远山青的直裰,领口滚白,衬得他气色很好。山雨如雾,濡湿了他的衣襟与眉眼,像是来踏青的世家公子。
孟如韫手痒,想折花枝扔他。
陆明时怀里抱了个箱子,打开,里面是经内阁勘正后付梓刊印的《大周通纪》十三卷。有霍弋坐镇,国史院不敢大改,只是走个过场,重要的是书封上有了官印,便可自由地在士大夫间传读。
“三月中旬国史院落官印,我催着司礼监和国子监选纸排版,昨夜通宵印出了最早的一批,一共十套,分送陛下与内阁诸臣,给老师送去一套,又留出两套来分予你我。”陆明时燃起火信子,以给亡者烧纸钱的方式点燃了《大周通纪》,放置在孟如韫坟前的铜盆里。
火焰倏然卷起书页,橙红色的焰火竟在湿润的雨气中烧得十分旺盛。焚落的书页如墨色的蝴蝶,绕着青玉石碑上孟如韫的名字,翩翩起落,火光闪烁,一时缠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