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8)
韩士杞没想到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竟养出个朝廷祸害,险些气得当场收拾包袱去临京抽他一顿。还没等他安排好去临京的事宜,陆明时竟然孤身跑回来了。
陆明时挨了正在气头上的韩士杞一顿家法。天降大雨,沾了雨水的藤条一下接一下抽在他脊背上,韩士杞在檐下垂手看着,执行家法的师兄不敢当着他老人家面徇私,每一下都打在了实处,又怕把这圣眷正深、权倾天下的陆都督打出个好歹来,只盼着陆明时能自己服软认个错。可陆明时偏偏是个自认没错的倔脾气,硬生生挨下了这二十藤鞭,然后狼狈地背着满身青紫的伤痕,在韩士杞面前缓缓跪下,行拜师入门的叩拜大礼。
“学生有惑,请老师指教!”他的声音穿透雨帘,清泠昂扬,像斩雨成花的剑,像击碎雨滴的珠,清晰地落进每个人心里。
韩士杞撑着油纸伞走到他面前,缓缓叹了一口气,半晌说道:“你起来吧,去沐浴更衣,然后去讲学堂找我。”
“老师肯教我了?”
“人有过,不绝其道。你虽有诸多错处,修史却是读书人的正道,你有从正道之意,我不能拒你。”
陆明时在道观中小住了近半年,中间回临京城两次处理政务,又连夜赶回道观。他竟真的洗净铅华,换下锦衣,重新做回了问道求学的谦逊士子,白天听韩老先生讲经讲史,夜里点灯沉思,一边抄录《大周通纪》前十一卷,一边尝试续写最后一卷。
最后一卷,国策论。
孟如韫很贪心,她知道自己年纪轻,见识浅薄,所以不敢轻易动笔,寄居江家时,一直在整理其父孟午生前搜集的资料。直到她的病越来越严重,大夫说她难享长寿时,她才仓促动笔,却又什么都不肯舍弃。
按照她父亲孟午生前的规划,将《大周通纪》分为十二卷,前八卷为人作传,王侯将相、山野村夫、老少妇孺,凡有所成,皆值得一传。后四卷为事作记,上至国策战事,下至农商,凡对国运有所影响,也都要记录在册。这十二卷没有贵贱之别,都是孟午深思熟虑后确定,历尽艰辛才搜集了汗牛充栋般的资料。这每一卷也都是孟如韫的割舍不下的心病。
独独最后一卷,国策论,她迟迟不敢动笔,捧卷深思了两个月,至死也未敢说自己胸有成竹。
史家作国史,如画家作画,必要先知其骨相,才能写其皮相,熟知七分,未见得能刻写三分。可孟如韫在道观中长大,十六岁下山后住在江家后院,从未入过朝堂,对国策实在谈不上了解,所以她不敢轻浮妄言。
可若是陆明时来写这最后一卷……
孟如韫想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了,论及对朝堂国策的熟悉程度,恐怕连自诩才高的程鹤年也要自愧不如。
陆明时梳理了大周建朝三百年来的种种国策,从内朝与外朝的官制调整、科举取士的策试方向,到土地赋税的增减变动、兵员徭役的改革流动,这对他一个内朝官而言,要比孟如韫轻松得多。况且仁帝时期的很多国策都是出自韩士杞之手,陆明时请他指导自己的词句文风之余,也常得他一二句醍醐灌顶的点拨。
“老师深明远虑,可惜退隐太早,否则您为大周铺垫的基业,或可撑持数百年。”陆明时一边提笔作记,一边感慨道。
“你懂什么,过满则缺,人世之事,没有你想的那么所以然,”韩士杞悠然自得地啜着苦茶,话音一转,“倒是你,子夙啊,身居庙堂之高,当忧其民,你莫要失其本心。”
陆明时恭声道:“学生谨记。”
长公主登基后,改国号为淳安。这一年朝堂人事动荡,民间农商诸事却以休养生息、减轻赋税为国策。第二年,国政稍安,陆明时也得了些许空闲来续写和修改《大周通纪》。
淳安三年上元节,《大周通纪》终于完成,陆明时在扉页写下了前国子监祭酒孟午与其女孟如韫的名字,又另抄了一份,修书一封,让亲信送到内阁里去。
亲信抱着箱子颇有些犹豫,“可是内阁那位霍大人素来与您不合,他能同意让《大周通纪》以官修之身出世吗?”
“霍弋虽为人阴险,专擅弄权,于文艺方面却颇有见地,希望他能看在此作可冠诸国史的份上,能暂搁与我的私怨,不以人害物。”陆明时站在窗前说道,“若此路不通,我只能再去求老师帮忙,可我实不愿……罢了,你先去吧。”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但孟如韫明白他的意思。
除翰林院史官所作或得翰林院追认之外的史书都是私史,私史地位极低,朝风严格时,私修国史甚至是犯法的。若《大周通纪》不能以官修之身面世,只能以私史小规模地流入民间,作一闲书娱物,不可进学府,也不可为朝官所传读,更遑论传颂当代,流芳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