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时见卿(46)
所以孟家和陆家曾真的渊源颇深,甚至给她和陆明时订下了娃娃亲,只是后来陆家出了事,孟家也被牵连其中。
孟如韫披衣起身,点亮灯烛,铺陈纸笔,略回忆了一番,开始提笔在纸上默写《呼邪山战记》。
“呼邪山,一名‘扶叶山’,北去乐央郡七十里,立如壁刃不可攀,中有谷狭如肠,为兵家之险道也。时昭毅将军陆谏率二十万北郡铁朔军,北袭戎羌,取扶叶谷而行,马裹蹄,人衔枚……”
这篇数千字的《呼邪山战记》是她父亲孟午于狱中,裁囚衣作纸,咬破手指为墨,借着天窗透进来的一点幽光而写成,然后偷偷交给她母亲带出去,叮嘱她誊抄保存,不要失传。别的孩子启蒙,背的都是千字文、三字经,而孟如韫自记事起,母亲就教她熟背这篇《呼邪山战记》,不许她遗忘,也不许她背错一个字,否则就拿树枝抽她手心。
直到孟如韫慢慢长大,才逐渐理解了这篇文章的意思。它讲的是明德太后主政年间发生在呼邪山的一场战事,主将陆谏率二十万铁朔军从峡谷穿行呼邪山,准备夜袭戎羌,却因军机泄露,遭到了提前埋伏的戎羌军的攻击,虽然陆谏及时稳定军心,奋起反击,仍然伤亡惨重,导致铁朔军折损过半。
朝廷监军马从德写折子参陆谏“为将不明,贪功妄动”,却一言不提自己仗着监军的身份力逼陆谏冒雪夜袭。陆谏率残军退守乐央郡,一边休整军队,安抚军心,一边暗中调查此事,查明马从德与戎羌忠义王私下有往来,是他将铁朔军夜袭的消息透露给了戎羌军。
陆谏十分愤怒,文中写道,“但闻呼邪山风如鬼泣,虽剥皮抽骨不足慰亡魂新怨”。但他忍下了这口恶气,决定将计就计,用刀架在马从德脖子上逼他给戎羌忠义王传假消息,同时整顿军队,计划绕呼邪山西侧夜行,再袭戎羌,扳回战局。
就在大军开拔的前一日,时任北郡兵马提督的何钵携圣旨来到铁朔军军中,当场卸了陆谏的兵权,陆谏据理力争,说等此战过后任凭处置,何钵却说他幽禁监军、无令而动,是要带兵投敌,要么就是造反,所以当场斩杀陆谏,接管铁朔军,放出了马从德。
《呼邪山战记》最后评论呼邪山之战只有一句话:“非将无一战之力,帅有贰主之意,实天命所限,诚可罪乎?”这句话也是刚刚登基不久的宣成帝在朝堂上令三公议罪时,孟午为陆谏分辩的唯一一句话,偏就是这句话惹怒了宣成帝,宣成帝说他同情叛将,心有不轨,所以将他下狱。
重写完这篇《呼邪山之战》,窗外传来子时敲更的声音,一阵夜风自窗外吹进来,吹得孟如韫后背一激灵,她这才放下笔,缓缓回过神来。
她从记事起就跟在母亲身边流亡道观,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很浅了,只听母亲说他是个脾气温和而道义耿直的人。这篇《呼邪山战记》是他在狱中的泣血之作,字字锥心,时隔十四年,读来仍令人心生感慨,神魄俱伤。
舅舅说她孟家是受人牵连,从此事来看,那人只能是陆谏。
那么陆明时,会是陆谏的后人吗?
江初宛对孟如韫的期许是好好活下去,完成她父亲的遗愿《大周通纪》,不愿她为上辈恩怨所累,更怕她以卵击石去触及当年旧案,所以对呼邪山之战、对陆家,甚至是她父亲的死,江初宛都不愿与她多说,很多事,眼下孟如韫只能自己一边打听一边猜。
孟如韫忽然想到,上一世陆明时在程鹤年府上搜出《大周通纪》书稿后,翻至《呼邪山战记》时停留许久,此时想来,他应当与此事有些渊源。
陆谏……陆明时……
他既已隐瞒了出身,谎称祖籍阜阳,又拜至韩士杞门下读书考功名,以进士之身入朝做官,竟然还保留着陆姓,也不怕有心人怀疑,真是胆大妄为。
孟如韫看着这篇文章,悠悠叹了口气。她想起前世的陆明时,贵为五军都督,辅佐新主登基,有出将入相之荣宠,可他常独自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园中春光明媚,草木繁盛,却是通身不可对人言的孤寂。
陆明时他……也有许多心事吧。
孟如韫在江家安顿下以后,就开始着手写《大周通纪》。
为了写这本书,她父亲生前搜集过不少史料,也写了许多底稿,可惜基本都在当年那场大火中被烧光了,被她母亲带出府的几本重要的书籍,后来也因为路遇盗匪而遗失。眼下孟如韫还记得的内容,基本都是她母亲生前口述,令她熟记,尽算下来只有十几篇,剩余空白,要孟如韫自己重新查找资料,斟酌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