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净身(210)
阮青洲垂眸,沉默片刻。
“再晚些吧,”阮青洲停顿,“他才养好伤,也免得尉升他们再因此事与他反目,所以还请周郎中先替我保守此事。”
深叹一气,周问扶膝颔首:“周某行医,以尊重病人意愿为先,自当不会轻易透露,世子放心。”
周问一走,房中静下,阮青洲再生疲惫,半梦半醒间却觉怀中一空,伤残的右臂下意识要抬起,骤然生出疼痛。他抽痛着一颤,铁风见状在榻侧停顿,手中正抱着熟睡的丁甚。
他轻声:“公子不便,我送小公子回房去睡。”
“你……”铁风克制着不再上前,只是定定地看着阮青洲。
他想问阮青洲手还很疼吗,斟酌着字句却始终没能越出界限。
“小公子睡了?”
段绪言的话声立时自身后传来,铁风退步,小声应答:“是。”
指节轻够孩童面庞,段绪言看了片刻,忽而意识到拳上伤口,便收手示意让人退下。待门扉一合,段绪言独在灯前静站,手抬灯罩灭了烛火,身影霎时匿在暗涌夜色中。
“北朔受降,尉升和阮莫洋定在后日赶回南望,李之的尸骨我已派人火化成灰,由他们一并带回安葬,但两国求和事宜还未开谈,你先安心养伤,我们晚些再去。”
段绪言只字不提戴赫起义一事,至床侧坐着,极轻地揉过阮青洲的右臂,替他舒缓疼痛,却被阮青洲扶住腕部,探见了手背。
“今日摔过吗?”阮青洲问,“像是擦伤。”
手中动作更慢,段绪言忽然沉默,迟迟不语。
觉察到一些压抑,阮青洲稍稍起身,却被搂腰压回床榻,只闻冷酷气息似是掺着些山间凉风,总像压迫而来,却又忽地柔和了,自腰间缠上,要藏进他怀里。
阮青洲静躺,由他抱着。
“蹭了身尘土,没沐浴,有点脏。”段绪言埋在衣间闷声,让阮青洲的味道占满了鼻腔。
“不会,我也蹭了一身药味,很苦。”阮青洲轻拥住他,脖颈却与那人的鼻息碰上。
自黑暗中伸来的手轻抚后颈,带着阮青洲的头微微俯下,段绪言托稳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手,仰头吻他,自唇瓣尝到舌尖,一点点沿颈线蹭下,贴近他的心口。
“不苦。”段绪言阖眸静听他的心跳,手掌始终紧覆后颈,将他牢牢按近。原先这种触摸只是种独占的欲望,现今段绪言懂了珍惜,保护和依赖的意味比原先更强烈。
“你会离开我吗?”
段绪言忽然问起,阮青洲轻攥指节,迟疑问道:“你……今日见的是谁?”
“佟飞旭。”
一声轻笑,段绪言阖起眼眸,很是平静,他停顿:“还有柳芳倾。”
山坡日光灼灼,一拳揽风直朝面颊而去,段绪言提领将人按向树干,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遍。”
佟飞旭黯然无神,淡淡道:“他想葬在南山。”
颊边再受一拳,佟飞旭口中被齿磨出血,脖间制成吊坠的一节指骨甩出,系绳已断,坠落在地。佟飞旭眼眸微动,蹲身拾起时舔过口中血腥,将指骨紧扣入掌心。
眼前一手拽过衣襟,佟飞旭漠然抬眸,抬掌擒住那臂,亦朝面颊回击一拳,两人发泄似的互攥肩头,砸向树干,引得青绿洒落一片。
段绪言咬齿冷声:“八十六人血染路州,就是你做的?风颜楼亏欠你什么,柳芳倾又待你如何?他的尸骨,还回来!”
“北朔负他,你们配吗!”佟飞旭反手压制他,神色冷下,“你去问段承,北朔细作究竟为何会血溅路州?为防细作反戈,你们北朔帝亲自下令从柳允屠杀到柳芳倾,欲从青史中抹去他们的姓名,却偏要借着南望的名义。你被蒙在鼓里当傻子,踏着他们八十六人的尸骨登上亲王的高位,受尽荣耀时有想过为什么吗!为什么在北朔他们被抹去了所有存在过的痕迹,为什么风颜楼没有一个人最终和你一同回到北朔,你在南望搅弄风云自得其乐的时候,就觉察不到他们赴死如归的心情吗?段绪言,你才是最有机会救下他们的人!”
段绪言手间骤松,被推肩撞向树干,脊背阵阵麻痛。
佟飞旭说:“残杀南望战俘,设计谋杀你,再嫁祸南望,嫁祸青洲,手段如出一辙,只不过此次青洲命悬一线,你才幡然醒悟,会在今日寻我问柳芳倾下落、谈两国和平。可你想没想过,这份降书是用什么换来的。”
掌心指骨抵出痛意,佟飞旭咽下血沫,松手斥开他转身离开。
段绪言木然看去,山间已近暮色,天际晚霞如染血漾开,那人几步走去,似失笑那般抹面平复,忽而双膝一软,却是弯身再行不出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