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君书+番外(61)
萧憬淮一声喝斥终止了两人愈演愈烈的相互倾轧,他抬头俯视众臣,略带鸷戾的目光扫视过神情各异的诸臣将相,沉吟半晌后缓缓道:“那便如林卿所言,扣除其俸禄一年,褫夺所拔散阶,杖责四十,以明军纪。”
萧憬淮的此番话语好似一块带刺儿的磁石,将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了从始至终一直沉默不语的贺重霄身上。
“贺将军,你可知罪?”
沉默,又是一番死寂般的沉默。
仿佛已是观棋烂柯,又仿佛只是弹指一挥,过了不知多久,只听一声坠地闷响,早朝上未置一语的贺重霄俯身跪地,稽首面北,从喉咙中迸出了几个干巴嘶哑的字符:
“臣知罪……谢陛下不杀之恩。”
傍晚,略显疲惫地推开自家的红漆木门,贺重霄抬手点亮了烛台上的蜡炬,转而走进内屋解带宽衣,脱掉了身上那件沾满血渍的中衣。
虽然许是斐栖迟打过招呼的原因,那施刑的官吏倒也手下留情,力道也算不得太重,可毕竟四十杖下来不说伤筋动骨蜕一层皮,至少也得血肉模糊好一阵子,故而脱下那血痂相黏的中衣,对贺重霄来说又是一番撕皮扯骨的折磨。
沐浴更衣后,贺重霄缓步走回中堂,才终于稍定心神,习惯性地打量了一下屋内布设。
贺重霄所居之处与其说是“府宅”倒不若说是“屋舍”,不光其占地不大,屋内布置虽不至棌椽不斲寒酸窘迫却也与丹楹刻桷雕梁画栋绝不相干,屋内各处的布置皆以简练整洁作为标准。故而不过一瞥,贺重霄便看见了堂中梨花木金藤八仙桌上多出的那一小瓶药膏。
那药膏以白瓷净瓶相载,外表虽看似朴实无华,然而当贺重霄揭下瓶口上覆着的那块绢布,嗅到瓶中独活乌豆及龙涎雪莲的细微腥甜味时,他心下当即了然。不过贺重霄转念一想,随即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是啊,除了高高在上的那人外,哪怕是斐栖迟这种身居高位者想要在自己家中来去自如怕是都寸步难行,这送药膏的人还能有谁呢?
更何况以斐栖迟那直来直往的耿直性子,只会如今日下午自己步入刑房前扯住自己,冲面对其质问报以“顾全大局”四字的自己愤慨怒吼:
“……顾全大局顾全大局,顾他娘的狗屁大局!对,你说的没错……大局顾全了,可你呢?你怎么办?你为百姓、为大煜付出了这么多,可是这群口蜜腹剑只顾一己私利的小人呢?他们只会继续暗中诋毁你、中伤、制掣你,又有谁为你着想!?走……别在这待着了,你和我一起求情面圣,我不信陛下会任由你这般受人欺侮,背上这莫须有的罪名!”
“林相乃开国功臣,位高权重,林家亦是簪缨世族皇族外戚,基业庞大,陛下庇护他们也是自然,何况我违逆军法诏令,却是死不足惜。”
与怒不可赦的斐栖迟截然相反,贺重霄这个当事人反而显得了然超脱,毕竟他知道,君无戏言,他既是臣子便要遵守做臣子的本分,即便面前要蹚的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他想他都会一往直前。
见平日里素来坚毅不折的贺重霄此般逆来顺受,斐栖迟自是怒其不争,骂咧两句后便转而跑到两仪殿前长跪求情,可是哪怕直到贺重霄结结实实地挨完这四十杖刑后,萧憬淮都没有再露过面。
这般结果贺重霄早有预料,这也是他为何会那么同斐栖迟言说的原因所在。“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十三年来,贺重霄心中早已了若明镜。
夤夜,风声飒然,秋风吹拂下干枯泛黄的树木枝桠敲打在窗棂的窓纸上,发出鼓点般的“笃笃”声响,忽而屋外狂风大作马毛猬磔,竟将贺重霄屋内的窗户“呼啦”吹开。见窗外黑影闪过,本就辗转反侧假寐未眠的贺重霄立即覆手按上塌边挂着的长剑,眯眼打量四下警觉喝道:
“谁!”
更深露重,带着沁人骨理的濡湿寒气的夜风窜入屋内,吹灭本就摇曳不定的窗边烛火。橘光乍灭,烛台上泛起丝缕青烟,贺重霄的鬓角也不由起了一层细密的白毛汗。黑暗中似有人踩着地上支离破碎的月光倒映缓缓踱入屋内,贺重霄握着剑鞘的手不由加紧了几分,似乎随时都会长剑出鞘。
“贺将军,别来无恙。”
来者在经过案几时抬手点亮了其上搁置的烛台,借着这微弱的烛光,贺重霄看清了来者的面容——竟是国子司业牛石慧。
牛石慧虽出身莽野,为人却颇富才气,故而前年被萧憬淮召入宫中入了国子监。牛石慧的诗文扬葩振藻珠零锦粲有盛世之赳然气魄,书纂在民间也颇负盛名,其笔墨丹青在当朝更是一绝,尤擅人物山水之类,笔下人物虽小而气却又宏大放纵之态,其墨间山水以青绿为宗,卷幅虽小,却可达咫尺千里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