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4)
说起来这文房四宝的质量实在很差,想必比当年卓家全盛之时常用得那些没法比,笔毫叉须,墨开不匀里面又是结块,纸色钝黄,内里尚有纤维,极为粗糙。但卓衍写得极为认真一气呵成,卓思衡看去是两个拳头大的字“团圆”。他不懂书法,来到这里也没机会碰到笔墨学习,然而这两个字即便是他也看得出是端正的楷书,力道汹涌却不外溢,筋骨极正。
“爹的字真好看!”卓思衡的赞赏十分朴素真诚。
卓衍难得握笔,又被儿子这样夸了一通,心情好极,笑着说道:“你娘亲的字那才叫闺阁一绝,润盈张弛洒脱意兴,我的字怕是都不如许多。”
同样是三年没握笔,宋良玉也有点技痒,便道:“也快让我也来写一写。”
她提笔飞快,在“团圆”下又写了“冬去春来”四小字,卓思衡作为外行继续看热闹,然而只看便知这字是下过功夫的,笔画舒展间架稳当,然而大概是太久没写的缘故,许多地方断续之间少了力度,但也无伤大雅。
“可是丑了太多了!”宋良玉又是笑又是叹,忍不住轻捶卓衍一下,“都怪你在孩子面前胡吹,倒让我露了怯。”
“不丑,这字便是殿试上写答策论都够用了。”卓衍指着妻子的字笑道,“我可是真考过的,难道还不信我?”
“还胡说,你方才说我的字润盈张弛,可杜诗圣都说‘书贵瘦硬方通神’,我的字比你还是欠了火候。”
“‘书贵瘦硬方通神’也是一好,但谁又敢说‘谢家夫人淡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不算一绝?我看咱们的四个孩子要是学了你一般书功,写得出丰容有余的林下春风,那便是不能再好了。”
两人相谈之中说的话,卓思衡由于文化水平受限,一个典故都听不懂,但气氛到这了,还是忍不住开口:“爹娘说得都有道理!”
卓衍和宋良玉正四目脉脉相对,听了这话,都笑他只会一味嘴甜,又哄他写两笔试试,卓思衡很是为难,心想自己的名字总算繁体简体是一样的,硬着头皮学着从前见过会写毛笔字的同学姿势写了。
这三个字笔画太多,又有卓这个横平竖直极难写的字,他没半点书墨功夫,写出来连他自己都知道太难看。谁知卓衍却很是满意的样子,举起来和妻子一同品评,还说了些什么:“虽然‘卓’字像死蛇挂树,‘思’字又似石压蛤蟾,可看得出咱们儿子若是往后练出一手字,那焉知不是长枪大戟更兼长波大撇,保不齐走个拙胜于巧的路子也未尝不可。”
卓思衡听出笑闹和慈爱也听出自豪和夸赞,他头一遭对自己的古代生活之书法篇章有了诡异的信心和决心,心想虽然不知什么是“长枪大戟”、“长波大撇”和怎么个“拙胜于巧”的意思,但自己只要有机会便就朝这个方向努力了!
他暗自发誓的时候,卓衍夫妇已将笔给了慧衡,也鼓励她提两笔试试,慧衡瘦削,手劲儿又小,试了好几次才握稳,只堪堪划下虚浮一道横,于是卓衍亲自握住她持笔的手,耐心地领她也写了个“卓”,还想再写下去时,却见慧衡额上已有汗珠,指尖轻颤,顿时心疼不已赶忙让孩子歇歇。可是谁知慧衡要强不肯罢休,非要也写出自己的名字,卓衍只好再握扶着,小心呵护着陪她把自己名字写完整。
最后连刚四岁的慈衡都乱握乱划出个鬼脸似的图案,逗得全家人捧腹笑作一团。除了刚两岁已熟睡的小娃娃悉衡,小小一支破旧羊毫笔在一家五口手中传了又传,四面朝里漏风的凄寒破屋此时此刻也朝外溢出绵绵阵阵的暖融笑声。
第3章
朔州六月还未入夏,夜里仍有凉意。
卓思衡和卓慧衡趴在床沿,拿木板当桌子练字,卓衍在一旁耐心指点,两个孩子的字如今都已渐露修习过的规整,他越看越喜爱,忍不住总是去摩挲二人的脑瓜顶。
宋良玉前月受凉风寒,又在舂黍时劳累过度,如今还尚未好全,时不时咳嗽两声,卓衍听到便赶忙起身替她披衣压被。
慈衡已渐渐懂事,听到咳嗽声便快速蹦下床,两条小腿飞奔出去,舀出瓮里存的水,用瓢端给宋良玉,学着之前卓思衡照顾母亲时常说的话语说道:“娘快喝了压一压。”
宋良玉搂着慈衡亲昵,直道我的乖女儿,悉衡也学着姐姐说话,一逗一笑,宋良玉病恹恹的神色也好了不少。
她昏睡半日,如今忽然想起正事,对卓衍说道:“相公,今日舂米时营监与我说,我妹妹托人送来的东西到了。”
“姨妹?她竟托人将东西带至此处?”卓衍很是惊讶,又有些担忧,“不知使了多少银子,托了几层关系,千万连累她惹上麻烦,虽然咱们家案子过了有些时日,但要是真给小姨和她婆家添了事端,那我们怎么过意得去。”
宋良玉叹息一声道:“妹妹嫁入范家刚一年我家就出了事,范家怕是为了避嫌,不肯让她与我联系,这也对,我也怕妹妹像小时候似的固执,非得给自己添麻烦。况且听说那时她已有了个儿子……咱们到这儿三年也没通过音信,也不知是我的外甥起了个什么名字,他们一家又过得如何……”
见宋良玉眼眶略有红意,音调也轻颤起来,卓思衡怕她忧思过虑加重病情,于是抢一步问道:“既然范家不一定愿意,姨母怎么能托到人把东西递到咱们这儿来?”
多少上辈子也活了快二十岁,卓思衡多少知道点人情世事。流放之地历又不是法外之邦,自然能传递消息和物品,罪人若有家眷肯使银子和人脉就能给流徙至此的家人捎些东西,只是免不了层层盘剥,最后剩不下什么罢了。他这样问无非是岔开话题,不想让宋良玉神伤。
“许是让我弟弟良永帮忙。”宋良玉果然去思索点事情便好了些,“只是宋家自我父亲去世后便不似从前,妹妹守孝耽误了嫁龄,弟弟年幼孝期满后只能寄养在族叔家中,此时或许已考取了功名,所以才能托得了人帮忙?”
“小舅资质不输老泰山,必然能金榜题名。”卓衍说着去查看思衡和慧衡的字,指点几笔,顺手拿起砚盒看看墨有没有凝固,这点他已经养成了习惯,五月前朔州夜里还常常下雪,晚间墨被冻在砚盒里无法蘸写,卓衍便将墨盒贴身揣进怀中暖化后给孩子用,现在虽然不至于冷成这样,但他还是下意识去检查,卓思衡看在眼里,心底一热。
这一愣神停笔,卓衍心细,瞥见他虎口连着手掌一串的淤痕水泡,急忙问道:“你这手怎么了?”
“我知道!”慈衡性子急脑子快,总爱抢着说话,“白天哥哥在营门水井那里打水弄得。”说完她不忘补充一句,“他手破了还是我给包好的!”
“可水瓮自早走时就是满的……”宋良玉也靠过来翻看卓思衡掌心,只见红痕带紫,已是结痂,犹是这般儿子也还忍痛默默习字,她心疼极了,忙去找干净些衣服撕下粗布来边包扎边问,“你是去给别人家打水?”
卓思衡伤口被碰直倒吸冷气,疼得后背都是麻酥酥的,半晌才说道:“我是去练力气了。我今年十一了,还有不到四年就够丁龄,到时候下井下矿砍树放排肩不能提手不能挑怎么行呢?”
他的想法就是如此简单。
活着是第一要务。
作为男丁,卓思衡一旦年满十五岁就要开始服苦役。在朔州流放地一般只有开凿岗石、掘采铁矿、荒外开山和伐木放排这四种工作,还不能自己选,分配到哪个就得干哪个。这些都是劳苦的力气活,身上稍微不给劲儿,说不定就得死在上头。他三叔便是因为搬运碎石太累倒在地上,结果朔州天寒地冻,想再起来便是再也不能了。
通过运动锻炼身体肌肉强度是非常现实的生存问题,以后会发生什么卓思衡是不知道的,但至少他清楚得认识到,若想以目前条件在朔州生存下来,一副好身体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