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280)
只是个中安排竟是为了自己,卓思衡前些日子还在想,皇帝这人想要费心用心给人安排,总能将事情办得很好——为自己打算也是一样。
那他这次要拿什么来换这个恩典?
卓思衡半年前和吏部的人因学政之事在前朝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将吏部手中职权硬生生削下一块来,干出这样的事,他要如何再回去做吏部的领导?
啊……皇帝,你可真是比高考时候的数学老师还会给人出难题啊……
不过还有一年多时间,他还可以安排。
此时,皇帝正在夸奖太子,他慈声道:“太子纯孝,开府次日携太子妃入宫拜见朕与皇后,又有慈和兄长之心,去到赵王宫中探望病榻上的弟弟。有子若此,我也安心。”
夸完儿子,皇帝开始布置新的任务:推举合适人选作为省试主考。
这件事卓思衡哪怕在推举上都要避嫌,更别提自己胜任,但其实,他对出题折磨考生的兴趣其实是非常大的……
不过这次没有人再推举卓思衡了,因为上次那个不怀好意将他往前的推的人被卓思衡报复得太惨,这次大家虽然心中也觉得卓思衡是合适人选,然而人家弟弟今年应考,避嫌还是当务之急,于是各人你一言我一语推举起一些德高望重的文臣来,其中白琮白大学士呼声最高。省试不比解试,年轻官吏可以染指尝试,但凡省试皆要有馆阁学士的称号缀于前。
最后皇帝也属意白大学士,并亲赐御笔,由其主考,白大学士也只好叩谢,可怜他一把年纪,自即刻起,就要由数十名禁军护卫去到贡院里,直到发榜当然才可出来,期间一个半月至两月有余,对年近古稀的白大人实在是个考验。
卓思衡目送禁军接走白大人,自己却陷入沉思。
白琮白大学士的学问自不必说,他给皇帝讲过几十年经筵,也是学富五车的鸿儒了,不过他个性随和又不喜锐意言语,寻常也多是个朝堂上的老好人,如果他来主笔出题判卷,那大概今年的题目也未必会有什么意思。
卓思衡略想了想,却也不知对于悉衡、宋端等人来说,到底是喜是忧。
第173章
卓悉衡经历过一次解试,再临省试仍然心中存了些许紧张。此次中京府贡院全开全座,《千字文》的排序用去泰半,据说是参试考生最多的一次省试,光是戍守贡院的禁军就比解试多了几倍有余,三百步卒穿黑羽黑鳞甲,昂首按剑,将整个贡院围拢得水泄不通,只这阵仗就足够让人胆寒。
“最前的那个神气得像只公鸡一样的是谁?”
宋端和卓悉衡一大早在卓家吃了卓思衡亲手准备的早点,又带上他亲手准备的糕饼,二人一道赴试,在查过榜座后在一处歇息,宋端看禁军里的一人总是频繁在门前来回巡逻,气势纠纠宛若要上阵杀敌,可他眼中却只觉好笑。
宋端没有见过此人,但卓悉衡可是见过的,他不动声色道:“是越王殿下。”
“想来有殿下压院,我们是不用愁会有歹人闯入对你我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宋端这人说话惯会阴阳怪气,卓悉衡听了心中的些微紧张也竟淡去,忍不住笑了笑。
其实宋端的话没错,今日的主角本是各位考生,然而越王得了这样紧俏的差事,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在贡院门前不住作势,明晃晃的招摇,看起来实在夸张。
卓思衡教会了卓悉衡如何透过表象去分析内因。他想,越王如此仰重这个差事,无外乎是可以在天下学子面前露脸。这些未来的国士今后入了朝野,都将记得省试当日越王何等受到圣上器重、肩负要任的模样,自然而然的,所有人就会潜移默化以为圣上看重越王。
这种事,骗骗没心胸的官场新丁或许真正有用。
卓悉衡和宋端没机会再说话,时辰一到,贡院院鼓连鸣十声,礼部官员引唱,负责贡院纪律的主判于正门前匾额下宣读圣旨,再由禁军——也就是越王殿下亲自撕开贡院朱门上的封帖,越王的动作极其夸张,撕拉声响几乎传遍整条前街。
卓宋二人互道珍重,便各自入场。
……
与此同时,国子监吏学也在举办一场考试。
这是卓思衡在一个月前吩咐吏学各科师范专门命题,今日准时开考的一次吏科模拟。
因贡院就在隔壁街道,鸣鼓声响,众人全都齐齐侧耳倾听,各存心事。
卓思衡虽是在屋内巡考,可也忍不住想望去看看,弟弟是不是已经进了考场,东西是否都带了整齐……
不过眼下还有其他工作,卓思衡轻咳一声,吏学学生们立即回到自己面前的那张考卷上,苦思冥想、奋笔疾书。
陆恢也在其间执笔思索,他是匠作一科的吏学生,大部分禁军调来的营吏均为此科,盖因军中军器备械多由兵部修造,但因禁军特殊,许多装备为军中独有,故而也有自己督造的军械和日常石木营造等活计。陆恢在禁军里跟着从前的老营匠学到许多,然而劳营匠也慨叹:“从来营中都是老师傅带新小吏,要教要学,各人标准却都不同,你们这些小吏,白纸一张,到营中来做差却一问三不知,也不怪你们,从前没人教,只能现学,可若是真赶上了争年乱年,又哪有这个功夫?”
陆恢听罢,更觉卓思衡有先见之明,而吏学之重又不言自明。
许多事平常看着都是小事,慢慢教慢慢学,可一旦碰见谁也无法预料的攸关之事,备才无患才是真正在解决前唯一能做得准备。
匠作的考试题大概是少些,也或许是陆恢平常认真学得更快,他做完后等了好久,其他各科才陆续有人开始将手中卷子交上去。但亲自来监试的卓思衡并未让这些先考完的吏学生离开,而是要他们再等等。等到中午时,所有人都已交毕,卓思衡清点过卷数和人数,才开口道:“今日下午无课,大家的午饭可以等等再用,随我去个地方。”
众人不明所以,但这是卓司业的话,莫有人敢不从。
于是百余名吏学生就跟着卓思衡走出国子监,来到了相隔一街此时已俨然比刑部大牢还严密监防的贡院。
陆恢立刻明白了卓思衡的用意,其余也有吏学生似有所悟,但大部分人仍是一头雾水。
因有禁军环护在贡院外,卓思衡带着学生在内街外仰观高墙。是日秋高气爽,深秋虽是风凉且劲,然而午后骄阳正足,明晃晃照得高墙玄色釉瓦亦是泛着金光。
“诸位想在里面考试么?”卓思衡在凝瞩许久后对众人说道。
吏学生们皆是一愣,一人道:“如何不想?此处考试,乃是为网罗天下之英隽,吾辈又不输一分志气,缘何不配做英隽?”
他这话引起好多人的共鸣来,众人纷纷称是,看向贡院的目光也不单单只是艳羡,还有一丝不甘留恋其间。
卓思衡看着吏学生们满意笑道:“你们有这样的志向,不枉费各自的上峰要你们来此处就读,须知万事开头难,若你们没有志气和毅力,旁人不会议论你们,而是会说吏员和吏学生就是不如科举士子,就是不如进士出身,这样一来你们之后的吏学生再想朝前奋进,就是难上加难了。”
“卓司业的话我们何尝不知?可是天下轻吏已久,非我等一时半刻能转圜,而科举乃是千秋大业,万世瞩目,我等虽有艳羡之心,却我扭转之力。”一名吏学生叹息道。
“我自己的弟弟正在贡院考试。”卓思衡半点也不避讳,温言之际,坦率面对吏学生们探究的目光,“其实若有可能,现下各位也都是愿意以进士之身入仕,谋个一官半职,以酬心中志向和家中亲长。我身为人兄,亦是期盼家弟可以出人头地,此不能免俗。但我带你们来,不是冠冕堂皇说些鼓励的话语,却不切实际要你们做些无用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