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少年郎+番外(305)
一行走得不快,太后时不时会停下看着某处,进了禅院更是走了一圈,在禅室坐下后摸着桌子一角的字轻笑:“物是人非,在大师这里体现得尤为深刻,一景一物未变,当年用钗子刻下的字也在,唯独少了那个握着我的手刻下字的人。”
了因大师宣了声佛号:“若此地让太后触景伤情,贫僧明日就让人将这里改了。”
“留着吧,也不知还有没有再来的时候,费那个劲做甚。”太后看向自觉在煮茶的沈散培笑道:“散培,你不宽慰宽慰我?”
“先皇从未远去,他在太后心里,在皇上心里,亦在臣等的心里。”
太后若有所思:“散培的意思是,若我需要宽慰,你便也需要?”
“是,皇上也需要。”
了因掀起眼帘看他一眼,默默在心里骂了声老狐狸。
太后大笑:“散培啊散培,你还是那个老样子。”
皇上见母后笑了终于放下心来,听着两人的对话,他仿佛看到父皇坐在对面也是这般和沈卿说话,同样因沈卿的话而大笑。
“皇上,请喝茶。”
一盏茶放到面前,皇上抬头看向收回手去给自己端了一盏的沈散培。记忆中他好像一直是这样,不谄媚,不讨好,不哄着,却总能让父皇母后开怀,只是在自己面前,他好似并不会如此。
禅院院门紧闭,屋门开着,偌大个院子此时只得他们四人,安安静静,正适合说话。
闻了闻茶香,浅浅品了一口,太后点头:“许久未喝你煮的茶了,还是那个味道。”
沈散培递了个梯子过去:“臣恋旧。”
“挺好,恋旧的人会把旧人旧事也都记得更久一些。”
来了,沈散培悄悄提神戒备。
太后放下茶盏,收敛笑意,连坐姿都更端正:“沈卿,我不和你绕圈子,有桩事需你援手。”
沈散培起身欲跪,太后又道:“不必多礼,坐着说话。”
沈散培重又跪坐好,挺直腰拱手道:“无论何时,太后有用得上臣的地方都只需一道诏令即可。”
这话当年许多人说过,言犹在耳,却不知还有几人记得。太后看向眼前的人,谁能想到,当年看起来最脑生反骨的人,却是最忠诚,最重义,最让人可托付信任之人。她想行此事,唯一想到要用的人,也只有他。
“去年一年,仅三品以上官员以及各公侯伯爵之间就结成十七桩婚事,今年还没过两个月,结亲的便已有四家。”太后拿出一张纸打开放到桌上,各家的关系如蜘蛛网一般,拐来抹去一网打尽。
沈散培实言:“臣也在其中 ,两门姻亲一为三品,一为伯爵府。”
“三品的虚衔和一个领闲差的伯爵府,已是你千挑万选了,和那些手握实权的哪有得比。”
太后叹了口气:“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历来如此,我也不是不能容,可不能是此种情况。祖父曾和我说,王朝走到最后都是被世家大族拖死,他们的存在才是王朝灭亡的元凶。我问祖父可有解,祖父说难,首先需得无外戚弄权,然后在王朝初立时即严防世家,不能让他们坐大至根深蒂固,不可撼动。我再问他该如何才能防他们坐大,祖父则说,无解。”
太后的眼神落在听得认真的皇儿身上:“这个问题我想许久了,确如祖父说的那般无解。只是这天下既已是我盛家的天下,且行远家只剩远亲,我娘家连远亲都没有,正合了祖父说的无外戚弄权,不试试我如何甘心。我在时还好,他们到底心有忌惮,待我百年,皇儿便只剩一个妹妹和一双牙牙学语的儿女,哪会有一天安稳日子过。”
症结果然是在这里,沈散培在心里叹了口气:“太后,您的祖父说得对,这事难,也无解。”
太后看向他:“你要拦我?”
“臣说过,您用得上臣的地方只需一道诏令。”沈散培对上太后的视线:“虽无解,但往后拖一拖当能做到。天家血脉单薄,经不起半点疏忽,于恒朝的江山稳固来说,眼下也不能让他们坐大助长野心。”
这正是皇室最大的隐患,所以皇上极少出宫,在宫中时也是小心再小心,保命是他们父子最重要的事。宫妃有孕嫁人升官,妃嫔之间再有争斗也不敢动孩子,宫里谁都知道,动孩子,夷九族。便是选妃,都是选面相宜生养的为先。
太后喝了口茶,心下发苦,便觉茶也难喝起来了。
“听说你家少年郎今年科考下场了?”
“是,他说想试试,便是不中也无妨,当是积攒经验了。”
“我可不信你沈散培养出来的孩子真是积攒经验去的。”太后笑:“上次你夫人进宫,说在老家已有婚配?”
真要当先锋军了,沈散培心想,好在此事也合自己心意,更合那小子的心思。
“是,他亲娘在世时替他定下的亲事,如今他虽承嗣在我膝下,也没有不认这婚事的道理。”
“该认。”
第394章 舍出孩子
屋里有片刻短暂的沉默。
皇上心一沉,有些事自己愿意去做是一回事,被迫去做又是另一回事,骄傲于沈卿怕是更难以接受。可当他一抬头却见他笑着,应得痛快:“太后说的是,该认。”
太后笑容中带着几分暖意,神情间不见半点意外,散培一直都是这般可靠。
正如那时,在他们不得不大开杀戒保江山安稳,却也不想对他们的后人赶尽杀绝时,也是他抓准时机站出来将他们不方便做的事做了,既让曾经并肩打天下的老伙计们血脉不断,也免了行远在史书上留下残暴之名。
散培,是贤臣。
“不知我何时能喝到这杯喜酒?”
沈散培心里闪过诸多念头,想着这事可能的几个走向,嘴上应话也不慢:“那姑娘六月方出孝期,等她出孝后才好商议婚期。”
“原来如此。”太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仿似不经意般道:“前些时日有闲言说我病重,怕是命不久矣,正想借个机会露露面,散培可愿借我东风一用?”
沈散培心下已经了然,若是如此,怀信不亏。
“臣听从太后吩咐。”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太后将喝尽的茶盏推过去,听着茶水声道:“长乐宫安静太久,他们真当我死了。”
沈散培双手将茶捧到太后面前轻轻放下:“人的忘性大,但是让他们记起来也不难,只是也不必操之过急。学子因科举齐聚京城,若他们在此时被人利用必会多生事端,等此事尘埃落定后再动不迟。”
“这点耐心我还有。”太后轻抚着桌角的‘妤’字,握住她的手刻字的触感好似仍在,她不由得将左手覆到右手手背上,看着这个字有刹那的分心。
但也只是刹那。
“你惯来处于风口浪尖,应付起这些游刃有余。可你的孩儿虽才名在外,到底年纪尚轻,这事情一动他们便知你站在我这边,对你无可奈何,他们怕是会去为难你孩儿,他可知晓这些?”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君之忧,此乃臣子本分。他既已走在这条路上便该懂得这个道理,若小小一点为难都承受不来,以后如何为皇上所用。”
太后指着他笑骂:“就你那护短的性子,真能舍得出孩子才怪了。既然你敢这么做,想来是相信孩儿应付得来,那我也就放心了。”
沈散培微微倾身,笑而不语。
“闲了这许久,突然有点事可以忙活忙活,心里还挺兴奋。”太后看着对面的人,语气慈和如长姐:“散培啊,你多多保重身体,多辅佐皇上几年。他年纪轻,那些眼高于顶的老臣心里多有不服,你得帮他镇着些。”
沈散培先向着皇上倾了倾身才道:“皇上是您和先皇亲自教导出来的,定能成明君,臣在朝一日便当竭尽全力。”
太后叹了口气,这个人呐,于她和行远来说如臂使指。可于皇儿来说却难哄,他们之间差着的不止是年龄,还有战场上那十年同生共死的交情,希望时间长久一些了,皇儿能得到他全部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