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呢?”齐鸢又道。
洪知县这次皱起了眉。小孩的确有,但极少。
“齐鸢,你是想说什么?”洪知县干脆问。
齐鸢拱拱手,凝眸望着知县,神色肃然:“回县尊大人,学生今天要回书院,出城时见到城外临时安置了许多流民,然而这些人体型高大,神色平静,并不像是饥荒逃亡的流民。学生不知道是事有反常,还是自己多心,想茬了。但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因此学生恳求县尊大人,派人再去查探一番,看城外多少人,哪里口音?”
洪知县愣在原地,过了许久后才给出反应
“你是怀疑……你是说,这些流民有诈?”洪知县连声道,“不可能!舍粥的时候我是亲自看着的,的的确确是灾民无疑,你没见过他们的手,那脚都是磨了泡的!我在寺庙坐诊两天,并没见哪个像是山匪野寇,他们都是普通百姓罢了。小孩子少也是人之常情,这么远的路途,大人都未必熬得住,小孩子又如何能走过来?”
洪知县呼吸急促,不停说着反驳齐鸢的理由。
齐鸢也不反驳,只静静听着。倒是一旁的褚若贞等洪知县说完后,叹了口气。
“洪大人,”褚若贞道,“逢舟书院就在山上,其实走上去也没有多远。”
洪知县转过脸,看着褚若贞:“书院地角便利,方便士子们通行。先生的意思是?”
褚若贞摇摇头,叹气道,“这些天里,并没有流民上山。”
洪知县愣住,随后便觉背后冷汗突突直冒。
如果说饥民神色平静不够惊慌,又或者流民里老少罕见,都能找出解释的原因。那这些食不果腹的流民,放着离得近的山上书院不去骚扰乞食,那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要知道逢舟书院门脸阔气,书院里也有米粥饭菜,乞讨者都是哪里有粮都要试试的,怎么会放着这么大的书院不去?
褚若贞原本也没想这么多,齐鸢第一天去了书院后,跟他说了流民围城的事情。褚若贞当即安排人将书院大门关闭,以免有人到书院生事。后来齐鸢又安排了几个壮仆在那边守着,示意这些天他们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可若是真流民,即便大部分人看到官府舍粥心下安定,那总会有小部分人到处走走看看的,也必定会有去寺庙书院乞食或者求收留的。一个都没有,只能说看着正常,又似乎不正常。
齐鸢也知道自己的猜想有多么令人匪夷所思——假如城外的不是流民,而是反兵,那扬州城现在已然岌岌可危了。
可啸聚数万人,别说反贼,便是官府都很难做到。能有这等本事的,必然不是无名之辈。当今朝廷中最可能有反意的是楚王,但楚王人还在京城。
莫非是楚王的部下?可他的主要兵力不应该在四川吗?从四川千里迢迢来围困扬州?这也说不过去啊!
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在场的几人各有思虑和疑惑,却又无人能解。
最后,齐鸢率先咳了一声,对洪知县道:“洪大人,这事也行是学生想多了。大人不如先派人去查探一下,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洪知县沉默半晌,最后“嗯”了一声。
齐鸢直到深夜才回到家。
褚若贞也回家去了,齐鸢本来看天色太晚,想让褚先生现在齐府将就一晚,无奈褚若贞坚决不肯。齐鸢怀疑褚若贞是不太喜欢跟枫林先生共处,只得作罢。
他让车夫去送了褚若贞,自己步行走回齐府。齐府众人都已经安睡,齐鸢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院子,只见小院里四四方方框住一泓秋水,院中的栗子树树影婆娑,有些凉意。
上次给小纨绔写信时,这棵树上的栗子刚好成熟,齐鸢让人把栗子摘了,一个个擦干净,都给小纨绔包起来送了过去。
他刚醒来时,就听下人们说过,这棵栗子树是小纨绔小时候种下的,彼时小小一点,长到这两年才开始结果,最初就三五个果子。
而当栗子挂果后,小纨绔就会给他们编上号,各自取名,日日眼巴巴地看着。平时挥金如土的富家少爷,对这棵树上的栗子却宝贝得很,摘下来后放檀木箱里看着,迟雪庄这样的密友也只能分得一颗。
齐鸢当时听着好笑,觉得小纨绔果真是憨然可爱。又想,这么宝贝的东西,一定都给小纨绔留着。
因此他一个也没舍得吃,全给小纨绔捎去了京城。
只不过在信上,他故意逗对方,说自己“替君遍尝,甘芳如珀,甚是松脆”。
齐鸢在院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摇头轻轻一笑,走进院里。
院中有风吹过,齐鸢有所察觉,身形微微一怔,随后缓缓抬头,看向了窗口。
秋水溶溶,窗棱上此时赫然站着一只瓦灰色信鸽,脚上绑着一根字条。
齐鸢静静地望着那只鸽子,过了会儿,他走过去,信鸽自动飞到他的手上。齐鸢将信解下,就见手上的鸽子扑棱一下,振翅飞走了。
他回到卧室,点灯再看,只见那张字条上写着两行字——“万程人欲老,千驿意难通。”
宋时姜夔曾做词浣溪沙,怀念自己在合肥的情事,最后两句与此相似——“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
而在这之后,是最后一句——“当时何似莫匆匆”
当初分离的时候,不如不要急匆匆。
姜夔对合肥的情人有刻骨铭心的怀念和相思。
谢兰庭同写此意,也不知道意在类比情人还是暗抒相思,又或者惋惜匆匆离别。
齐鸢用拇指在纸条上摩挲着,琢磨着自己怎么回复谢兰庭。又想,那送信的鸽子刚刚一走了之,自己也不知道谢兰庭的下落,便是写了信恐怕也无法送出。
他出神太久,想起先写回信时,纸条竟被他搓得温热了一些。齐鸢哑然失笑,摸了摸脸,打算将纸条夹在书页里。
然而就在他摸脸的一瞬,一阵清幽的淡雅香味钻入了鼻尖。齐鸢愣住,低头看了看,随后难以置信地将手指凑到了鼻子下面轻轻嗅了几下。
那阵清雅的香气再次浮现,他脸色大变,从书中拿出刚刚的字条,这次也放在鼻子下猛嗅。
那阵独特的香气再清楚不过了。
齐鸢一动不动地沉默了许久,突然,他扶着桌子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直到笑出眼泪。
银霜被吵醒,忙提灯来看,只见齐鸢眼角挂着泪,眼仁漆黑,亮得吓人,虽然大笑,脸上却是一片悲凉。
银霜被吓得怔了怔,轻声喊他:“少爷……”
齐鸢默了一默,随后却摇摇头,径自抹去眼角的泪水。
“我没事。”齐鸢道,“你们都睡去吧。”
翌日一早,齐鸢天不亮便去见了齐方祖,询问唐将军的事情。
齐方祖却道:“你来的正好,昨天京城来信了,我让人去找县衙找你,衙门的人说你去了书院。常勇又去书院,那边却说你跟褚先生都没回去。”
齐鸢心里知道常勇应该是正好跟自己走茬了,自己去书院那会儿,常勇去了县衙,后来自己半途折返时,常勇又去了书院。说来也巧,平时人们爱凑热闹,这送信的怎么也扎堆,说不来一个都不来,说来信昨天还全都赶一块了。
只不过昨天那个并不让人愉快。
齐鸢勉强笑笑,看着齐方祖去取信。
这次果然还是一大摞,上面的泥戳还在,显然齐方祖并没有打算拆开看,只等着齐鸢自己拆信。
只不过在齐鸢小心把信拆了,仔仔细细地看信时,齐方祖又一脸好奇和艳羡地在一旁瞅着。
齐鸢笑了笑,干脆自己看过一页便递给齐方祖一页,俩人一块看。
好在今天的信倒是令人惊喜——小纨绔自然还是想起什么说什么,他先讲斗香大会上的惊险,太子现在设法赈灾,斗香大会斗香是假,募银是真。还好陈伯跟小纨绔接了头,他们已经设法从钱庄借了银,先将齐府该捐的银子交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