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扔下棋子,太上皇微抬了抬眼皮,别有深意的看了儿子一眼,悠然道:“棋艺精湛是一回事,用不用心下又是另一回事,棋场如战场,试问一位一心两用的将领怎么能赢过专心致志的敌方呢?”
玄凌耀捻棋子的手忽然一顿,他诧异的望一眼父皇,对方苍老的面颊上一双眼睛却没有丝毫浑浊,只留下饱经沧桑后的睿智和通透。
君王苦笑道:“瞒不过父皇。”
太上皇叹了口气,慢吞吞地站起来拍了拍他肩膀,走到鸟架旁随手喂了些鸟食,状似不经意问道:“据说你不想立后,还把谏言的大臣骂了一顿?”
“不错。”玄凌耀神色淡然,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问。
“为什么?”太上皇转头瞥他一眼,那一眼似乎直看到皇帝陛下内心深处,一瞬又转开了。
玄凌耀心头暗叹,终于还是来了。
“朕才刚刚登基,国事不稳,立后之事可暂缓几年。”
“暂缓?”太上皇眉头一掀,“还几年?你都多大了,至今还没有子嗣!宫中嫔妃也少,你若都不喜,再纳便是。”
玄凌耀皱了皱眉头,并不答话。大臣们进言,他可以骂、可以斥、可以驳,可是对面是他的父亲,即使自己是天子,也只能老老实实站着,聆听教诲。老人家说累了,还要端杯茶过去润润喉,喝一口再继续。
当然,听着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
太上皇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露出一丝笑容,满是皱纹挤在一起,却诡异的看得玄凌耀一寒。
“……你坚持不立后,可是因为心里头有人了?”
听到这话,皇帝陛下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宛如一只纯洁的馒头,不动声色。
太上皇瞅着他,直到瞅得玄凌耀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又缓缓吐出一句惊雷:“这个人……是萧王爷。”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耀帝陛下淡然的脸色终于变了,他薄唇抿成一条线,片刻,问道:“父皇,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虽然太皇后早有心理准备,可心里头还是期盼着能听到一句反驳的,玄凌耀的默认无疑打破了他的期望。
太上皇冷哼了一声,显得有些不高兴:“知子莫若父,你看蜀川王的眼神能瞒得过别人,怎么瞒的过你父皇?”
“不敢欺瞒父皇,这事实在影响甚大,我与初楼,都不想太多张扬。”玄凌耀再次露出苦笑,“只是立后之事……”
注意到皇帝的自称由“朕”变成“我”,太上皇凝视着儿子的眼睛,看到那里毫无所退的执着,暗自叹息一声。
“你心里爱谁也好,有没有深厚的背景也无妨,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但是……”
玄凌耀心中一凛,“但是”后面才是重点。
果然,太上皇收起了面上悠然的神色,严肃的盯着皇帝漆黑的双眸,一字一句说得极慢:“皇帝,你别忘了,自从上次平乱以后,我东玄皇室血脉后裔,就只剩下灵嘉和你两个,而灵嘉毕竟是女儿,所以真正能延续东玄皇室血统的就只有你一个人!”
玄凌耀紧抿着唇,沉默着不发一言。
太上皇长叹一声,眼神忽而变得锐利:“父皇知道你心中存着天下一统的宏远,可是父皇已经老了,说不定哪天一觉睡去就要到西方极乐寻你母亲,看不到将来那一天了,比起这件遥远的事,眼下最重要的延续我玄家一脉香火!父皇垂垂老矣,到头来白发送黑发,就剩你一个儿子,你还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这话简直是锥子!说到最后已经是声色俱厉,字字珠心。
直扎进玄凌耀心脏里,他想起那天在凤栖宫皇后决绝地自尽,长皇子和三弟惨死,父皇悲痛欲绝的眼神,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父皇!”
皇帝陛下在老迈的父亲充满愤怒和悲哀的目光下大惊失色,他忍不住上前握住对方削瘦的只剩皱起皮肤的手,望着父皇的斑白双鬓——原来并不怎么明显的,可自从那雷雨血夜之后,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下来。
玄凌耀这时候才无比清醒地认清一件事,他的父亲已经不在是从前为年纪幼小、势力薄弱的他遮风挡雨的瑞帝陛下了。
眼前的父亲只是一个将行就木、日薄西山的老人,已经一脚踩进棺材里,另一只脚也随时随地都可能踩进去。
鳏寡孤独!
老而无妻是为鳏。无人亲近是为寡。丧母独存是为孤。老而无子是为独!
就像院子里这棵老树,渐渐消散了生命力,说不定某一天,毫无征兆的在雷雨中轰然倒塌。
耀帝陛下悲哀地想起在皇陵坟地之前,那凄凉的流水、萧瑟的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