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如其人,他不修边幅,屋子里也乱得很。临街的这间显然是住处,除了一张床和几口箱子,别处都乱糟糟地堆着东西,都是些画稿纸笔之类的。不过待二人走到后室,却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开轩的屋子,外头有一棵高大的柳树,可作遮阴,河水在下方缓缓淌过,竟颇有些意趣。
临着阑干的地方,摆着案席纸墨,倒是收拾得齐整。靠墙的地方,有一只书架,上面堆着好些东西,全是画稿。
杜弥将一处案几上的画稿纸笔全拨到一边,把酒肉放好,道:“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到了孙先生,他说那王世子的画兴许还要再添上一些,问我可画了别的。你来得正好,我确实画了些,你可看一看。”
说罢,他从那书架的面上拿起一叠画稿,交给漪如。
漪如翻了翻,毫不意外地在好几张画稿上看到了那时世画上一模一样的脸。不过下方的落款却不是李霁的名号,有的是潘安之类的美男子,有的是神仙。
“你反正要拿这些话去制版印画,只消将名字改了一改便是。”杜弥坐在,一边开酒罐一边道,“至于价钱么,与先前一样。”
漪如仔细看着那些画,只见画得确实都不错。画面上的男子个个衣着华美,貌若天仙,一颦一笑一衣一褶皆细腻雅致。
只是么……漪如瞥了瞥旁边的李霁,毫不意外地在他脸上看到了鄙夷之色。
“先生只画了这些?”她忙问杜弥,“可还有别的?”
听得这话,杜弥的脸上有了些不高兴的神色,道:“没有了。娘子不喜欢这些?”
见他脸拉下来,漪如知道自己触了逆鳞,忙道:“并非不喜欢,只是觉得……”
话没说完,李霁在旁边打断,道:“只是觉得先生画出这样的画来,着实自甘堕落。”
杜弥和漪如都愣了愣。
“公子何意?”杜弥的脸沉下。
漪如心道不好,瞪向李霁。
李霁却不理她,直视着杜弥,神色冷冷:“这些画,虽画得精细,却有形无神,流俗于脂粉。先生之所以将衣饰景致画得繁复,乃是为了遮掩杜先生意兴阑珊,无心作画。我等今日来拜会先生,乃是满怀诚意,先生却这般敷衍,岂非教人心寒。”
杜弥看着李霁,冷笑一声。
“敷衍?”他说,“这位公子不若问问容娘子,我先前为她作的那些画在市面上如何受人喜爱。扬州市面上的食肆酒肆,哪一间不曾贴着几幅?”
“恕我直言,那并非是因为先生画得好,而是因为冠以了长沙王世子名头,且他们得来全不费一文钱。”李霁毫不客气道,“与先生那《王世子征夷录》比起来,那时世画上的王世子,皆不过涂脂抹粉的行尸走肉。敢问先生,在先生看来,那长沙王世子可会无事顾影自怜,对月吟诗?又可会忸怩作态,似台上戏子一般?扬州画工众多,画美男子比先生画得更精细的,比比皆是。先生当知晓,失了风骨二字,于宝兰坊而言,先生便并非独一无二。”
再看杜弥,只见他瞪着李霁,已经近乎暴怒。
漪如在心中叹了口气,着实后悔带他来。自己这生意,八成是要黄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暑夏(上)
“公子若嫌敷衍,何不另找别人去?”杜弥冷冷道。
漪如连忙扯了扯李霁的袖子,他瞥去,只见她正疯狂地给自己使眼色。
他却仍旧无视,只看向杜弥,淡淡道:“找别人并非难事,不过我等既然与先生相交一场,话还是要说清楚。不瞒先生,我看过先生那《王世子征夷录》,惊为天人。后来看到先生为宝兰坊作的时世画,虽觉不如画本,却也知晓时世画与画本不一样,以先生之才,或可再画出那旷世之作。不过今日见先生的画,却想起长安有一位名家,叫王仲甫,他曾说,扬州画师所作画本,虽以精工见长,却其实只能在那尺余见方之物上发挥,一旦遇上大幅纸面便会显露出不足,甚至不如坊间专做大路货的画工。当年我听得这般论断,曾觉王仲甫狂妄,不知杜先生以为如何?”
漪如听得王仲甫的名字,愣了愣。
这个人,她倒是也知道。
无论是闲心居里进的货,还是漪如给李霁捎去的书里,都有画本,而这王仲甫,就是长安画本中首屈一指的画师。因得经营闲心居,这些年,漪如也知道了一些南北画派之间的龃龉。从正经的书画大家到市井里的风俗小画,南北风格迥异。虽不说相互有仇,但同行毕竟是冤家,就连画本这样的东西,南派和北派只见也是互相看不上。
再看杜弥,果然,他那张愠怒的脸登时又变得半红半白,露出鄙夷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