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番外(245)
彼时她这般安慰赵顼,可她错了。
赵顼也错了。
他们当时还无从知晓。
“朕待夫人好,不止因为王卿,”赵顼平复心绪,向她吐露,“何人对朕真心实意,何人假作虚辞,朕心中清楚,也不会忘记。”
欧阳芾微微失神,原来如此。
汴京州桥下那个十二岁的少年,或许不仅她一人还记得。
“夫人可还愿意为朕作画?”
“妾身何时都愿,”欧阳芾答,“宫里画师良多,也愿陛下多看看他们,勿只偏爱师傅与我二人,此也为师傅之愿。”
韩绛、吕惠卿等诸多变法派官员于王安石临行前悉去拜望,部分新法遭停,吕惠卿、邓绾等人一面极力向皇帝劝说勿罢新法,一面于变法派内部商议后续措置。
王安石为赵顼推荐的韩绛、吕惠卿两人皆为变法派砥柱,同样意在帮助赵顼继续推行新法。
只那已无关即将赴任江宁知府的王安石的事了。
汴京码头。
一箱箱书籍被搬上甲板,压得原本宽阔绰余的船只吃水甚深,岸旁三三两两行人在观宰相家搬运行李,猜测沉甸甸的箱子里装的是甚么。
欧阳芾细听一阵,踱至王安石身畔笑道:“介卿,他们说你往箱里塞的是金银珠宝。”
王安石视她一眼:“不是还有衣裳首饰?”
“你听到了?”欧阳芾惊讶。
如此吵耳而全不避讳的议论声,她何以认为他听不见。
王安国、王安礼前来码头送行。
因反对变法,两人虽为王安石胞弟,却未得赵顼重用,王安国仅任秘阁校理一职,王安礼仅为著作佐郎。
二人与王安石的关系也渐僵,全靠住在一处维持岌岌可危的手足之情。
见两人伫立河畔,欧阳芾自动退开,将空间留与三个互相不知该说甚么的男人。
她踱下船,四月岸沿柳影婆娑,天际客帆高挂,清风送爽,令她恍然生出慨叹。
要回江宁了。
眸光稍转,瞥见一道隐约而熟悉的身影。
郑侠遥遥立于街旁,闹市纷繁,却惟见长衫孤影,隔着距离默然相对,许久,欧阳芾露出一抹极浅的笑。
“师母可憎恨我?”
欧阳芾摇首:“夫君不在朝中,你自己多小心,并非人人皆如我夫君。”
郑侠呵了声:“我自知晓,自上流民图起,我便将此躯置之度外了。”
欧阳芾不语。
“师母终究还是怨我的,”郑侠视她神情,“我害老师罢相,害老师多年变法心血付之东流,师母不该宽恕我,便连老师......”
也不会再承认有过他这个学生。
“我不怨你,”欧阳芾道,“夫君出知江宁府也非由你造成,我只是......有些无力罢了。”
明知天象与人事无关,可这份惟她知晓的常识又有何用,他人固守的观点何其难以改变,早在她以女子之身到来这世上的一刻,她便已然深知。
作别郑侠,欧阳芾回到舟上,王安石正望着她步来的身影,一言未发。
“是郑侠。”欧阳芾主动开口。
“我知道。”王安石道。
“我同他道声别,”欧阳芾继续道,“因我想,往后大抵不再相见了。”
“嗯。”王安石依旧平静应着,朝她伸出手,“上来罢。”
欧阳芾便将手递去,足尖轻点,迈向她今生唯一的归宿。
“介卿。”
“何事?”
“无事,就是想喊一喊你。”
“......”静了静,“我在。”
船只似锋利刀刃破开水面,驶向远方,目中之景渐渐遥不可及。
四月,礼部侍郎、平章事、监修国史王安石罢为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
同月,观文殿大学士、吏部侍郎、知大名府韩绛升平章事、监修国史,翰林学士兼侍讲吕惠卿升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
至此,韩绛为相,王珪、冯京、吕惠卿三人并为副相。
吕惠卿甫任参知政事,便携翰林学士邓绾向皇帝谏言,万不可将新法罢废:
“陛下数年以来,废寝忘食,成此美政,天下方被其赐,一旦用狂夫之言,罢废殆尽,岂不痛惜?”
反复相劝,最终说服赵顼,下诏书曰,“新法运行如故”,断了朝野内外观望摇摆者的心思。
新法继续推行,亦为赵顼内心深处希望,故于诏书中切正言明,士大夫“敢有奉行不当者,必罚而不赦”。
又知《流民图》一事乃郑侠假作急报、擅发马递,违反法令呈至皇帝眼前,吕惠卿遂开始一笔笔算账,令开封府治郑侠“擅发马递”之罪。
查处完郑侠,接着便雷厉风行地办了曾布沮害市易一案。
五月,章惇自西南归京,吕惠卿派其勘审查证,两月后,以“坐不觉察吏人教令行户添饰词,理不应奏而奏”、“所陈治平财赋有内藏库钱九十六万缗,乃于支数除之”、“意欲明朝廷支费多于前日,致财用阙乏,收入之数不足为出,当奏事诈不实”多项罪名,罢曾布三司使之职,贬知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