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明记得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看着睡在床上的盛流玉,静静地等他醒来。
再次成长后,小长明鸟变得十分嗜睡,又找不出什么缘由。但如果他真的有什么伤病,必然会反映在谢长明身上,而谢长明并无异样,世上也没有能治长明鸟之病的大夫,谢长明只能靠以往的经验和地阎罗说的话猜测,兴许长大之后,一个月的幼年记忆与十五岁的记忆在梦中相互融合,令盛流玉多眠。
小长明鸟这一觉睡了很久,久到连谢长明都闭眼休息了一会。
盛流玉做了一个梦。
他感觉很疲惫,累到连眼睛都睁不开,好像是活着的,又仿佛死去,生死的界限都变得模糊。
周身是涌动的潮水,盛流玉只能随波逐流,他不能掌控自己。而波浪带来了记忆,像是一块翡翠摔成无数片,闪烁着光芒,贮存着片段却并不完整的记忆碎片涌入盛流玉的身体中,他看到了很多不可能发生的事,很多个不同的自己,很多无法理解的片段。
如果这是一个梦,他希望能醒来。
太可怕了,盛流玉想要逃开。
谢长明醒来时,看到小长明鸟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用手腕抵着下巴,似乎正看着自己。一被发现,他又立刻收回目光,偏过头,抬手假意拨了拨烛芯,轻轻地说:“既然困了,怎么不上床睡?我有那么大个头,占满整张床吗?”
盛流玉垂着头,大约是才睡醒不久,身上的衣服也是松松垮垮的,露出后颈瓷白的皮肤。
谢长明看了一眼,移开目光,握住小长明鸟的手:“下次会记得。”
就这么沉默地握了一小会,谢长明忽然开口:“对了,有件事要托你帮忙。”
而这件事如果连小长明鸟都做不到,那更无人能做。
谢长明没有将这句话告诉盛流玉,他不希望小长明鸟有任何的压力或是遗憾。
小长明鸟倒是有了些兴致,灯火映亮了他的眉眼,他说:“你也有做不到的事?说来听听。”
谢长明想了一会,将望津城小满一事告诉他。
小满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被父亲杀死,抽出灵魂,投胎到一条小狗身上。他有人的记忆,身躯却是一条小狗,有这样痛苦可怜且不能逃脱的命运。
盛流玉听完了,那些轻松快乐的神情在他的脸上完全消失,他皱起眉,似乎已经在思索对策,郑重道:“我要去。他本来就是一个人。”
谢长明知道会是这样,因为他是盛流玉,是小长明鸟。
六月的望津,天气很好,不算太热,很适宜长住。
谢长明敲开太傅的家门。
哑仆替他们开门,比画着示意主人有事外出,客人如果是为了公事,可以去衙门处寻人,陈太傅不会在家中处理公务。
谢长明道:“私事,是为了小满,在下谢长明。”
哑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手舞足蹈,恭敬地将谢长明和盛流玉请了进去。
这是一处僻静的小院子,地方不大,隔出几间房,简朴清贫,看不出是手握大权的陈太傅的住所。
他们坐在阴凉处的石桌边,哑仆上了两杯清茶,小长明鸟略饮了一口,又昏昏欲睡。
谢长明总觉得小长明鸟近来越来越嗜睡,但也没什么办法。
凑巧外面有叫卖莲蓬的小贩经过,谢长明叫哑仆买了一些,又要了碟子。
不过怀里抱了个人,又怕惊醒了他,剥莲蓬的动作须得小心。
等到黄昏,莲子堆了满碟,盛流玉还没醒。
陈旬抱着小满,笑意盈盈地回来,一推开门,就看到坐在院子里的人,脸色一变,立刻迎了上去,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谢长明拦住。
谢长明低下头,凑在盛流玉的耳边轻轻叫了几声。
小长明鸟睡得似乎并不好,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没有饱睡后的满足,依旧懒懒散散地靠在谢长明的怀里。
好一会,他才睁开眼,眼前是头发花白的陈旬和一旁的小狗小满。
看到他的金色眼瞳时,陈旬明显有些惊讶。
太过美丽,太过灿烂,也能让人一眼看出他非人。
盛流玉很少与人寒暄,只是朝陈旬点了下头,接过他怀里的小满,很温柔地抱住。
他看了一会,将小满递给一旁的哑仆,陈旬明白他的意思,让哑仆带着小满去别的地方玩一会。
盛流玉思忖片刻,面容沉静,慢慢道:“准确来说,他不是投胎成现在的样子的,而是死亡的时候,灵魂被抽离出来,又被安放在幼犬的身体里。”
陈旬哑声道:“难道,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小满变成人吗?他本来就是一个小孩子啊!”
他已经垂垂老矣,是在养伤时吃了几粒仙丹,才益寿延年,活到今日。陈旬并不十分贪恋这人生,他已经活够了,富贵、权势、理想,他全都尝遍了,人活着,总有死的一天。但他放不下小满,小满还未曾算是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