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那也不过是月余前发生过的事,他们在灯下下棋,猫在棋盘上使坏,猫仗鸟势,要趁机欺负谢长明,却因为看不懂棋局,不小心毁了盛流玉的布局,叫谢长明赢了。
谢长明回过神,他一眼看出来,这三十一支箭不是盛流玉的羽毛,他似乎无意间见过这个材质,没留心,现在不太记得清了。
盛流玉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那把弓很轻巧纤长,上下弓片都是薄而白的骨头,没有任何装饰或篆文,形状却长,足有大半人高。因为弓身是由盛流玉的脊骨幻化而来的。
翠沉山比不上这把弓的万一,谢长明却不愿意他用这把弓。
他低头瞥了一眼,骤然明白过来,箭为什么是三十一支。
小重山的长老来了三十一个。
要驱邪破魔,确实须用长明鸟的羽毛。但要杀小重山的鸟,则要用一接触血肉,便能烧起火,不死不灭的不死木。
盛流玉要杀人。
他也不得不杀人。
献祭的法阵,一旦开启,就不能停下。如果盛流玉不献上与他价值等同的血肉,就会被吞没。
但总有很多种别的办法,盛流玉亲眼看过谢长明曾用灵石代替,但他没有用。
他要证明天神诏谕是真的,他会成为天下之祸。
谢长明的心变得沉重。贪欲很多的人会因为得不到而痛苦,而谢长明想要的很少,他的心坚如磐石,也鲜少有波动。他是不可动摇的人,所以能忍耐痛苦,能永远追逐不可能的事。但此时此刻,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拥有的很少,从未想象过失去,而现在是偿还的时候,如刀劈斧凿,如万箭穿心,如烈火焚身,他的痛苦比任何人的都要多。
谢长明没有眼泪,那些所有眼泪能或不能表达的感情,他都给了小长明鸟,也只给了他。
盛流玉抬手拉弓,他知道谢长明不会阻止自己,阵法已出,必须由他亲手得到的灵与血才能当成祭品。
谢长明想不到,这只小鸟有多聪明,又有多狠心。
谢长明只能看着这一切,如果他阻止盛流玉杀人,阻止他证实天神诏谕,盛流玉会死于阵法的反噬。
他怎么舍得盛流玉死呢?
已经到了这一步,盛流玉把能做的都做完了,谢长明也只是人,眼前的一切无可挽回。
谢长明还是要挽回。
他抬手握住盛流玉的手,很轻的动作,只是不让他继续拉弓。大约是没有预料到,盛流玉没来得及躲,他挑了挑眉,语气有种轻慢的冷淡,似乎已经无话可谈了:“你不让我杀人吗?”
谢长明温和地回答:“怎么会?”
他依旧只是握住盛流玉的手,盛流玉的手中多了一把刀。
是谢长明杀白情时使的刀,已坏到不能用了。
刀刃那么钝,刺穿身体也那么慢,慢到盛流玉能感觉到割开血肉时遇到的些微阻力,听到鲜血喷溅而出的细碎响动。比雨滴砸下的声音小多了,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盛流玉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抑制不住地发颤,抖得厉害。
他握不住刀了。
谢长明替他握住,因为谢长明的手很稳。那是一双常年练刀的手,杀任何人时都不会抖,刀锋刺向自己时也不会。就像每一次和小长明鸟玩闹时,若是存心想要捉住他,小长明鸟永远都挣脱不开。
这片刻的寂静来得仓促,谢长明的语调一如往常,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堕魔,我一个人的血,半条命也够了。”
盛流玉猝然仰起头。
是雨水,是眼泪。
又把他弄哭了。谢长明记不清是第几次了,原来令自己难过的事,记忆也会模糊。
明明是盛流玉在犯滔天大罪,是他在伤谢长明的心。他抽出脊骨,不死木制成的箭已搭好了,这样的罪,或许有别人能犯,但谢长明的心,天上地下,唯有他一个人能伤。但即使在这个时候,盛流玉却表现得这么惶然,这么可怜,像是一只被伤害的小鸟,他做的一切都是逼不得已。
谢长明从没有教训过盛流玉,无论他是那只很笨的小秃毛,还是总是在伤害自己的小长明鸟,就连此时此刻也舍不得。
他是不合格的饲主,会把养着的小鸟宠坏,但谢长明永远都不能合格。
盛流玉低下头,退后几步,松开刀,血已经浸透了谢长明的衣服,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他没有看。
他们之间离得再近也只有这样了。
谢长明很想抱住盛流玉,又怕他沾到血,最终还是没有。
他伸出手,没有捂住伤口的那只,递出一把伞:“不要淋雨。”
谢长明的幻术还是那么糟糕,变出的伞永远过于简陋,黑的伞面,与盛流玉很不合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