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楼遗事+番外(64)
他正想的事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景承竟已经把自己喝过的碗递到他嘴边。嘉安吃了一惊,连忙张口抿了。甜水凉丝丝地顺着喉咙落下去,似乎的确有点偷情私会的味道,他到现在才觉出来。那夏夜的暖风熏得人蠢蠢欲动。
碗里空了,景承一抬下颌,似笑不笑睨着他,“嗯?”
夜市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他们身处其中,就像洪流裹挟下的鱼一样不值得别人注目。于是嘉安双手捧高了自己那一碗,也送到景承唇边。千辛万苦地见这一面,却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喝起交杯来。
“那枚印章,还给奴才吧。”
“什么章?”景承故意装不知道。
“那枚……刻得那么差。”
“你自己还知道?”景承吃吃地笑着,“毛毛糙糙的,毫无刀法。一捡着就知道是你的。”
“奴才自己刻着玩么,怎知会掉了。”
“喔,不是特地刻来送我?”景承转过脸来睃着他。
嘉安刻意露出一副嫌边和嘲讽的神气,“那样的玩意儿,哪里配送给皇上,没的给您看笑话。”
“喔——”景承拖长了声音微笑。嘉安自己也知道这谎扯得太拙劣,反而令人心照不宣。
“真不是?”
“真的。”
是假的又能怎么样。他在景承面前说过太多假话了,演戏似的,扮作一个听话本分的角色,越演越发觉自己干不了这一行,到实在演不下去的时候,摘下头面,花花绿绿的油彩反倒长在脸上,怎么洗也还是演戏。
这时候路过一家铺面,十七八岁的年轻伙计在门口抱着一匹檀红缎子,扯出一截到处给人显摆。“没见你穿过红的。”景承顺手拽过来朝他身上比量,“也该穿点有颜色的衣裳。买回去叫他们做一件。”
“想看穿红的,等奴才混上寿光殿的管事,四品的衣裳穿来给您瞧。”嘉安压低了声音同他开玩笑。
景承一愣,挑起眉毛,扁着嘴,一副促狭的神气看过来。
“论资排辈,你要把他们那帮人都熬到安乐堂去,还得有好些年头。我崇德宫里有个现成的缺,你来不来?”
嘉安躲在那截展开的檀红缎子后面哧哧地笑了。其实也并没有哪里好笑。但他好像从来都没离景承这样近过。景承一向同他还是温和,除了上回火起来打他之外,其实待他不错。他甚至有那么一忽想到,假如不是在宫里,或许他们能更像一对,像人家夫妻打情骂俏那样,松懈下去,不必时刻在头顶上悬着把刀,怕对方随时翻脸,摆出主子的威严来。
“不来。”嘉安敛了笑容正色道,“奴才现在过得很好。能再得见圣颜,已经是皇上赏脸了,不敢再奢求别的。在寿光殿守空屋子十分清净,您成全奴才吧。”
“难道咱们以后一直这样,有人递信才能说话?”
嘉安别过脸去,喉咙里隐隐地哽着。景承每次说“咱们”,他就软化了。就像一切有情饮水饱的男女,别的什么都可以不在意,只要一个暗示教他觉得他们是一起的。
嘉安走到堤岸上去,蜿蜒曲折的一道内河伸到半空里,堤岸上的灯笼倒映下去,水中站着一束束金黄的光。石桥上人来人往,他站住了,回头看着景承。
“从这儿看,不是正应了周邦彦的那句——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
景承跟过来,从身后勾住他的手,俯在他耳边续道:“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别这样戏弄奴才,那些传信,奴才只当请安折子写。”
“我没当请安折子批。”景承说,“你回避什么?”
“不是回避。”嘉安直直地看着桥下漂过的行船,声音低下去,“要不是为了这些,我也不会由着人作践。”终于还是兜回到那件事上,过了这么久还是恨,“已经这个年纪了,过了听见三言两语就能死心塌地的时候,不必说那些教人想入非非。”
“你没死心塌地?”景承笑。
嘉安咬着牙,“也就是我傻……我怎么什么都肯?”他的声音按捺不住地发颤,“可你把我丢给别人糟蹋的时候,真的就一点都没想过……我也会难受?或许我的确不值什么,可好歹这些年……我把能给的都给你了……我究竟算个什么东西呢?”
他突然觉得自己没办法再面对景承,那些事又回来了,景承说过他的那些话,像一把卷了刃的钝刀反复磨着他的心脏,从冬到夏,每一天都在磨着,死不了,却疼得越来越让他矛盾,也厌倦眼前的一切。他一扭身走到河对岸去,景承追上来拉住他,扳过他的身子,紧紧地把他抱着。
“对不起,嘉安,对不起……”箍着他的那双手臂像挣不开的枷锁,“我不该那样对你。你说得没错……我是后悔了,可已经发生的事,还有什么办法呢?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