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楼遗事+番外(63)
“可是奴才哪里不干净呢?奴才不过是顺着皇上的意思,做了皇上希望发生的事。从进宫那天起我就是这么学的……即使再不愿意,只要您想让我做,我就一定会做。
“我知道您不想提,可我吃了这么多苦头,您总得容我说句话。我绝不会因为经过那样的事就觉得自己下贱,您要是心里怎么也过不去,就打死我,或者赏我一条白绫叫我自己死,怎样都行。但就算死了我也是这么想——我什么都没做错,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因为那件事里的任何细节跑来指摘我。”
他把指甲拼命在掌心里抠着,像对那只手有深仇大恨似的,回过神来才发觉火燎燎的。含沙射影地顶撞景承使他有种快意。他甚至怀疑自己在试探景承的底线,看对方到底能容忍他僭越到什么地步,反正他是摔到过谷底的人了。
景承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有点不一样了,换作以前你不会这样讲。”
“如果您觉得奴才有错……”他顿了一顿,“我们大可不必再见这一面,放我自生自灭不好吗?”
“你没错。”景承叹了口气,“不提了,就当那些都没发生过。”
“皇上倒很会替人大度,慷他人之慨。”
嘉安背过身去,隆隆的马蹄声盖过了他,一时间分辨不清是酸涩还是麻木,只觉得喉咙里阵阵地哽着。他不吭声,景承拿扇柄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他的发髻,把束发的帛带挑得松脱了,拂在衣领里直发痒。嘉安忽然一扭头,“嗳,没得给人递话柄。”
他要把发髻重新绑起来,被景承在头顶上把两只手钳住了。就着那个姿势,景承把他挤在马车的壁板上,轮毂碾着石子路从背后震着,直震动到胸腔里去,轰隆,轰隆。
“那就教他们说个准吧。”景承含混地边说边亲吻他,湿润的舌尖闯到唇间,空出一只手,骨节分明,嵌进他的头发里。这才是他熟稔的,将要导致宽衣解带的吻。嘉安生起气来。莫非他想在这儿?在马车上?未免太急,也谈不上体面。到底是不是因为提起那件事,想到他被别人侵犯过了才起意的?
他避开景承的唇舌,微弱地摇了摇头,“……抱抱我吧,就一会儿,行么?”
“要先问过吗?”
“是。”
“为什么不直接过来,怕朕训斥你吗?”
嘉安不作声。不想冒这个险去证实,反正难受的只有他自己。
他喜欢闻景承身上的苏合香,淡淡那么一点,使人感到亲密。被手臂环抱住的安全感也令他高兴,可以暂时把一切卑屈和苦涩抛掉,做梦似的耽溺在里头。他不喜欢枕席间那回事,从来就没舒服过,上个冬天以后就更加不喜欢,但往往只有那个时候才能得着一会儿拥抱,让他也假装像个人似的,给人爱着。
大概的确太不体面,景承没有再做下去。
第40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马车停在渡口,一连串的灯火排出来,看不见哪里是头。酒楼、茶肆、妓馆、商铺,都挑着差不多的红红黄黄的防风灯笼,使得有一种刻意作成的繁华。门面当中插空摆起给人描像、卖字画的摊子,也有铺张油布在地上的,摆着木梳篦子、鞋面、胭脂、廉价珠花……挑担的小贩走街串巷卖杨梅糖、熟羊杂汤、膏糖、团子、绿豆粥……宫里从来看不见这种嗡嗡的活人的气息,猛然一走近,甚至吵闹得叫人打怵。他是被囚禁得太久了。
嘉安仍然是高兴的,他现在实在难得出来一趟。前前后后走来的人,手里抓着半块烧饼嘻嘻哈哈跑到前头去的半大小子;堕马髻上插两支桃花短钗的年轻媳妇,手臂里挽着竹篮,苫布里支起一根火钳子;粗麻布短打的伙计,裤腿挽到小腿上;一个很胖的婆子,酱色布裙洗得褶子发白,挺着粗壮的腰拦在他们前面一扭一扭地走,错身的时候撞了他手臂一下。嘉安张开嘴笑起来,连这种最平凡的市井画面,他也已经快要忘记了。
“卖糖糕哩卖糖糕——六代传家手艺糖糜乳糕浇,今晚上新做的冰糖软梨条,红红白白黏牙不倒的糯米大红枣,井水拔到透心凉的乌梅甘草荔枝膏!卖糖糕哩卖糖糕——”
景承端回两碗荔枝膏来。
“好冰,井水里湃的。”他一路走一路喝,呛得直咳嗽,甜水顺着宽沿的粗瓷大碗泼出来。嘉安笑着迎上去,摸出手帕给他擦腕子。
“甜吗?还可以?没咱们家里做的好。”景承一连串地评价。嘉安接在手里没喝,红彤彤的甜水里荡着很小的一豆灯火。
景承忍不住拿扇子敲他的胳膊,“还在怄气?多久了?你过不去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