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不由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会来这里吃碗面,听听隔壁没了牙的王阿婆骂她那个调皮捣蛋的孙女,看看斜对面卖豆腐的穷书生一边算账一边背‘子曰’,还有,野猫三天两头把赵三叔店里的瓷瓶打碎,但第二天,还是能看见他摆在门口的一碗猫食。”
陆骁说得随意,“这些人活得好,就说明边关的血没有白流,天下没有乱,敌军没有兵临城下,百姓也能活。而我困在洛京这金子做的樊笼里,好像也不算什么事。”
说着说着,陆骁自己先笑起来:“我通常就是这么哄自己高兴的,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有用。”
谢琢想,他很喜欢听陆骁说话,无论说什么。
直到此时此刻,面对文远侯时涌起的那种恶心感,以及如附骨之疽般的阴冷,才终于散去。
而一直响在耳边的,他父亲在诏狱的水牢里被凌迟时的痛吟,也渐渐平息。
面来得很快,赵叔大方,汤和底料都放得很足,热气腾腾。
谢琢用筷子搅了一会儿,等半温了才吃下第一口。
陆骁注意到谢琢小心翼翼、吃不了烫的模样,不由在心里想:真是猫舌头。
吃完面,陆骁把铜钱放到桌上,跟赵叔远远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两人朝着永宁坊的方向走,谢琢忽地问起:“你以前在凌北,每天都做什么?”
陆骁在路边顺手折了根狗尾草,随意地衔在齿间:“每天骑马,练长枪,射箭,打猎,然后一天被我爹揍两顿,再被我哥揍一顿,三顿齐了。”
不曾想会得到这个答案,谢琢好奇:“他们为什么揍你?”
“我也挺想知道的。我觉得他们纯粹是没事做,或者手痒了才总揍我,我根本就没惹什么事!”
陆骁觉得束头发的锦带有点松,双手往后,很随便地重新系紧,“不过,虽然总是被揍,可我还是更喜欢凌北。那里冬天严寒,夏天酷热,没有酒肆商铺,但有陆家几代人守着的城门。”
“凌北跟洛京真的很不一样,”陆骁见谢琢听得认真,似乎很感兴趣,便继续比划着描述,“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骑着照夜明,就是我的一匹很神骏的马,悄悄出了城,沿着一条小河一直一直往上走。
跑了不知道多久,照夜明累了,停在河边饮水。我跃下马,摸了两把它的鬃毛,不经意抬眼,就看见天边一轮圆月。”
阔野千里,谢琢尽力想象着这个画面:“月亮是不是很美、很大?”
“没错,月光把那条小河都照亮了。”陆骁提起凌北时,笑容总会变深,语气有些兴奋,“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凌北看月亮,反正我来洛京之后,再没见过那样的月亮了。”
谢琢没有提自己或许活不过五年的事,顺着陆骁的邀请:“好,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
陆骁笃定:“肯定有机会。不过你这么怕冷,到时候我得给你用白狐的皮毛做件狐裘,把你裹得严严实实,让寒风也吹不进,就不会冷了。”
说到白狐裘,陆骁突然想,没想到自己竟会交到一个这么弱不禁风的朋友。
要是早知道,来洛京时,他就应该从他爹的库房里,装上大半车白狐皮毛,全给谢琢做衣服。
两人走在窄巷的灯火下,绯色的宽袖与黑色的衣摆擦过,身影斜长。
谢琢垂眸看着两人的影子,突然意识到,散衙后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为了那碗面吗?不是。
不过是因为,陆骁可能在这里。
他下意识地想见见这个人,跟他说说话。
幸而,真的遇见了。
第13章 第十三万里
“你不去天章阁点卯真的没问题?”沈愚撑着下巴,坐在武宁候府的花园里,手边放着新买的泥人。
他在家中被母亲拎到书案前看书写字,不过他看完自己写的一页字后,发现,实在太丑了,便悄悄搁了笔,跑到陆骁这里躲闲。
路上没经住诱惑,买了一大堆吃食和小玩意儿。
“陛下知道我没常性,能在天章阁坐半个月,已经很不错了。”陆骁尝了尝香糖果子,觉得太腻,好不容易才咽下去。
抬眼时,他眼尾沾着点浅笑,“阿蠢,你以为,陛下真的想让我在天章阁坐个一年半载,沾上文气?”
“文气不文气的,我每次听着都很奇怪,你们陆家几代为将,成天刀枪棍棒的,陛下为什么非要让你多读书沾文气?”
沈愚平日里不喜欢动脑,话说完,也不会往深里想,捻起一块糕点塞嘴里,圆眼半眯,很是享受。
陆骁也没准备跟他说这些有的没的,转而打量沈愚新买的泥人:“捏的这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