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帝端着药碗,忽道:“你可知昨夜朕做了什么梦?”
高让小心道:“奴婢不知。”
见咸宁帝将药喝完,他又赶紧将蜜饯呈了上去。
含着蜜饯,咸宁帝放松地靠在软枕上,缓缓闭上眼睛,沙哑道:“昨夜啊,朕梦见无数百姓和文人举子站在朱雀大街上,吵吵嚷嚷,他们高声怒骂朕杀父弑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又骂朕昏庸无道,陷害忠良。”
高让连忙劝慰:“陛下,梦都是反的。如今四海升平,百姓感激您还来不及呢,怎会骂您?而且,就几个月前,您不是还说那些文人写的歌功颂德的文章不切实际,将你夸得天花乱坠吗?”
咸宁帝像是睡着了一般,许久没有说话。
就在高让准备放下床帐时,突然听咸宁帝缓声开口:“朕还看见,老大站在宫门的城楼上,身着龙袍,正要接受百姓朝拜。那些人都称赞他是明君,仁爱宽厚。”
高让一惊,飞快看了一眼咸宁帝,见他仍未睁眼,硬着头皮谨慎回答:“陛下定是看错了,说不定陛下看见的,是年轻时的自己,正受万民朝拜。”
“老大现在在什么地方?”
听咸宁帝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高让暗暗松了口气,回答:“太医刚离开,大殿下就来求见陛下,奴婢按照陛下的吩咐,让大殿下先回去。据说,半个时辰前,大殿下有事出了宫,现在还没回来。”
“又出宫了?”咸宁帝冷笑一声,“这是有多少大臣等着他去结交,还是有多少宴席等着他去参加?真是忙得很啊!儿子大了,这道宫墙也拦不住他了。”
确实如咸宁帝所说,自杨敬尧画押认罪后,大皇子突然就变得更加忙碌——
这天下是姓李的天下,天子不仁,大臣自然就将希望转寄于了储君。
即使咸宁帝再是打压、再是不承认,如今三位皇子中,一个无缘储位,一个远在凌北,排除下来,李忱都是稳稳当当的储君人选。
至十五的大朝,咸宁帝面色不华,病气明显,坐在御座上,似乎清瘦了不少。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上禀,杨敬尧之罪已勘定,按大楚刑律,当处以凌迟,诛三族。
咸宁帝没有多言,抬手准了:“诸卿依律即可。”
此案终于尘埃落定,三人躬身领命。
俯视群臣,咸宁帝拍了拍手边的龙头:“诸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礼部尚书与程阁老对视一眼,出列站至殿中,再一次提起立储之事。
咸宁帝冷笑,尚未答话,就又有十数位大臣陆续出列,高声附议。
朝堂猝然一静。
殿中众臣虽然低头垂眼,但这明显是一次提前计划好的施压,而施压的对象,便是当今天子。
咸宁帝嘴角的冷笑寸寸收敛,双眼微眯,面色逐渐阴鸷,他看着二十几个威逼到他面前的大臣,眼底浮起杀意,又很快掩下。
“阁老程浩乾,礼部尚书史远,户部尚书范逢,”咸宁帝将这些名字一一念出,停顿几息后,陡然怒极,“怎么,你们都想逼朕至此?”
天子盛怒。
礼部尚书咽了咽唾沫,握紧笏板:“臣等并非想逼迫陛下,只是不立储君,于礼法,于宗法,于江山社稷,都不相合!”
然而此次朝议,咸宁帝最后仍未松口,拂袖而去。
大理寺。
“这大概就是圣心难测?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陛下为何至今不立太子。”侯英与谢琢一起整理杨敬尧一案的供状,单单是杨迈、杨家管家、家仆、亲眷等人的口供,叠起来就有三尺高。
谢琢拿过杨家管家的供状理好:“你也说圣心难测,陛下如何想的,自然不是我等能猜测的。”
“也是。不过陛下子息不丰,幸好有大皇子,谈不上惊才绝艳,但守成没有问题,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有哪里不满。”侯英随后闲聊了几句,又叮嘱,“对了,谢侍读最近可不要去诏狱附近。”
谢琢不解:“为何?”
“杨敬尧被关在里面,刑师已经行刑了。”侯英解释,“本朝少有罪名能至凌迟之刑,之前罗常与徐伯明两个重案,都只判了腰斩而已,有个小吏不信邪,非要去瞧瞧凌迟是什么样,回来时脸都吓白了。”
他叮嘱:“据说杨敬尧的痛呼声一里外都能听见,很是渗人,谢侍读还是避远些为好,以免夜里做噩梦。”
谢琢颔首:“谢侯寺丞提醒。”
虽然如此作答,但谢琢还是一连几天,天天都去了诏狱附近。
没有进去,他只是坐在马车里,花上半个时辰,静静听着杨敬尧的痛号哀呼。
直到某天再无声音传出。
踏进诏狱,狱吏在前面引路,还奉承道:“大人怎来了我们这血腥腌臜之地?莫要污了你的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