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能想起来的，只有那张似笑非笑，阴恻恻的狐狸面具。

凛枭到底是怎样一副模样的人，他身上还有哪些叫他念念不忘的特点，此时此刻，竟然是一星半点都忆不起来了。

他慢慢道：“属下自然是跟着少主。少主去哪，属下便去哪。”

蔺恭如仍然阖着眼，似乎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少主，并不是指的自己。他道：“你就没有什么，是‘自己’，而不是‘影卫’想做的事吗？顾俭，从这里出去后，你不要再当影卫了。一生依附着一个人而活的日子并不好过，也不值得。”

他不等顾俭接话，自顾自慢悠悠的道，“外面有那么多值得结交的人，值得去做的事。你能够看到比这间石屋子更美丽的风景。或许有朝一日，你还会遇到比你自以为遇到最好的那个，还要出色、还要珍惜你的人。”

“……”顾俭垂着眸，将青年满头青丝晾挂在木桶沿边，注视着那人喉结轻轻滚动，说着叫他听不懂的句子。

蔺恭如道：“我年轻的时候，做过不少混账事，糟践过不少人的心意。现在回头想想，还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太将他人的付出视作分所应得。直到自己也动了情，撞了南墙，头破血流，才知道这世间如此多人，最难遇的，莫过于真心。”

他将阖着的眼眸睁开，转过身，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眸子直直朝顾俭看来。

影卫猝不及防的触到青年的视线，内心狠狠颤抖了一下，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竟是有种喘息不过来的错觉。

他狼狈的想要移开视线，却又身不由己的被蔺恭如眼底幽蓝色的光芒吸引。

“我近日来，一直在翻来覆去的做一个梦。梦里有好几个人的身影。”那幽蓝色的光芒极其浅淡，不细看几乎难于分辨，却在最深处燃烧着莫名执拗的神采。

“我梦见一个明黄色衣衫的少年，梦见墨色衣袍、面容清冷的大夫。我甚至还梦见一个面容英武却心狠手辣的王爷。他们的面容在我梦里来回闪烁，最后化作一个我看不清五官的人。我觉得同那个人很熟悉，又觉得陌生得叫我心生恐惧。”蔺恭如看着他，慢慢道，“奇怪的是，顾俭，我竟然觉得他们也有点像你。”

影卫怔愣楞的看着他，看着青年嘴角浮起一抹飘渺的微笑，轻轻道：“我是不是，又有点走火入魔？”

那些细微的落寞情绪，自蔺恭如悲怆而寂寥的眉间，自他不加掩饰的痛苦话语中，铺天盖地的袭来；所有的情感猛然爆发又搅合在一起，像一张牢固的大网，将顾俭牢牢笼罩在其间，无处可逃。

原本挺直脊背的影卫，脚底莫名有些虚浮，攥着巾帕的手一时不稳，竟然噗通一声落入了水中。他慌忙伸手去探，指尖刚够到那下沉的巾帕，却被一只没在水中的手牢牢捉住了。

蔺恭如捉着他的手，同他四目相投，青年暖热的温度顺着已然微凉的水体径直传到他身上，顾俭竟然打起哆嗦来。

那人温柔的声音，比他紧紧攥着他的手还要叫人不容抗拒；顾俭居然生出种错觉，若是蔺恭如不肯放手，自己便要被他这样制住身形，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僵硬在这里一辈子。

蔺恭如柔声道：“我想我喜欢你。顾俭，做完想做的事，你就离开吧。”

一句“我喜欢你”轻飘飘吐出，他看见影卫兀地睁大了眼睛，仿佛被弹弓击中的鸟雀，摇摇欲坠的在半空盘旋少顷，忽而重重的跌落泥地。

顾俭猛然将手自他攥紧的手心里抽出，他用上的力道如此之大，如此不顾一切，就像连着手臂一同折断在蔺恭如手掌里也在所不惜。

他猛然抽出手后，立刻就背转身去，把一脸苦笑的青年置诸脑后。

是以蔺恭如看不见他面部闪过的挣扎、痛苦和恍惚的神情，自然也察觉不到那内心深处掀起的惊涛骇浪，已然摧毁了他少年时代起根深蒂固的一个信念。

许久许久，蔺恭如凝望着男人的背影都快痴了过去，才听见顾俭压在嗓子眼里，吐出了一句话。

“水凉了。少主起身吧，该去练枪了。”

蔺恭如：“……”

苦笑着的青年披衣起身。

不过稍微耽搁了片刻，他方自那扇山水屏风后转出，一身漆黑的影卫便已不见了踪影。

蔺恭如朝门外望去，遥遥的练武场上，顾俭似乎静立在树下，像个沉默内敛的影子。

——对应膳房中地下密道的生门，按照阴阳术屋的设局布阵，顾俭带他来净身沐浴的这间厢房，应是三凶门中的死门。

他此段时间认真研习古书，对阴阳之术和八卦奇门也有所了解，一见到这间厢房的坐位，便猜到了顾俭真正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