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相之死(29)
既然是表妹,不过是仰慕镇北侯的名望,贪图军营的新鲜,待上几日等兴致淡了,便会乖乖离去。
女子嘛,又不是人人都能如崔令君那般,就算是当年的崔令君,一上战场也得乖乖地拜服在镇北侯马蹄之下。
让何苏木喜不自胜的是,她终于可以换掉原先的长襦袿衣了,要知道这半年里她被下身的杂裾缠得有多辛苦,她喜滋滋地换上武将穿的窄袖衫。
从前穿官服时,她便对武将的衣服甚是好奇,也观察过刘子昇的穿着,但她又比对过其他武将穿铠裆的样子,心下有了个论断:并非每个武将都能将铠服穿出刘子昇的翩翩风度啊。
“你倒是喜欢穿我营中将士的铠服。”刘子昇瞥了眼在一旁誊抄军帖公文的何苏木,见她已经换上了皮甲,躬身伏案的姿势略显得不自在,便有心多问了句,“你又非练武的将士,何须如此穿着,不觉辛苦吗?”
何苏木正在做标记,手执的朱笔一顿,险些将笔尖的朱砂滴在纸上,慌忙将朱笔按在砚台上,才揉了揉手指,抬头道:“不辛苦啊,比长裙不知舒服多少。”
刘子昇留意过她不重视面上的妆容,没想到她连长裙都嫌弃,觉得实在稀奇,便一笑道:“那这么多年了,你又是如何活过来的?”
何苏木看他这一笑,更加恍惚了,他的笑竟也能如此温润,落地的闲花一般,静悄悄地,铺满一地。随之浮上心头的是他从前的冷眼淡然,将这一地的落花吹散了,连影儿都寻不到。
她不由地生出些怪异的感觉,然而很快她又抬手,将另一根墨笔重新握稳,伏案写字。
刘子昇见她面色大改,以为她听着自己的话,想起了从前卧病在床的日子,不由心生抑郁。他自觉方才的话不妥,欠了考量,又实在不好继续做解释,只好也收回心思,读起兵书。
只是书页的字小,又排得密,像多足的虫,缠缠绕绕,自己不知怎的,心乱如麻,许久才读进一行两行,那瞧不进眼、灌不进脑中的字,看得那叫一个折磨!
这边的何苏木心中也分外憋屈,她哪里是忆起从前生病的日子,她是在想,刘元齐啊刘元齐,亏我当年对你推心置腹,将你举荐来京,回回换得你一张臭脸,如今还不如现成的表妹身份来的亲近。
刘子昇可以是冷若冰霜的大将军,也可以是高位睨人的镇北侯,但唯独不能是如今对人呵护备至的元齐表兄。
她被刘子昇那一笑扰了心神,连袖口沾上了墨渍也未曾察觉。
倒不至于真的记恨从前的刘子昇,她虽摸不准他的心思,但也知他固执的性子,换做是她,也不愿无缘无故承了旁人的好意,只是她提拔过太多的官员和寒门学子,没有一人会像刘子昇这般拂了她的好意,还能当作无事发生,生活百般惬意。
他如今有多惬意,她从前积下的难堪便有多不好受。这层堵人的心思,悄无声息地,累至今日。
她又想起昔日在紫极殿上争执的场面……
“陛下,大将军如今监江北诸军事,为防州郡营中变故,理应承兼扬州刺史一职。”崔训拱手屈腰,向着大殿上的晋帝朗声提议。
有人提议,自然也有人反对。
“崔令君此言差矣,如今江北一切安好,北秦即使变动,一时间也不会达我江北一带,恐是尚书令大人多虑了。”
崔训淡淡地扫了一眼身后扬声之人,细目斜飞:“钱大人是轻视北秦的军队,还是轻视我南晋百姓的性命?”
身后的人倏地红了脸,闭嘴不言,正当晋帝要应下时,只听那位被举荐的大将军幽幽道:“臣有信心守护我南晋百姓的安稳,无须扬州刺史一职,也能保一方百姓平安。”
嗓音跟熏过安神香似的,很让人放心,但尚书令大人似乎不爱这香,眼角微沉,停了好久未作声。
紫极殿上的朝官后背发凉。
这位大将军也忒不识好歹了!
崔训缓缓地斜过身子,盯着刘子昇看了许久,一言不发,直至晋帝出来调和:“既然刘卿有如此信心,区区一个扬州刺史,不兼也罢。”
崔训提出这个意见自有她的道理——
刘子昇初入江北一带,水防军事并不熟悉,即使他如何文韬武略,也不能立刻适应江北的军事辖管。扬州刺史兼顾江北一带的辎重提供,又能直达京师,若是真的遇上意外,由他直达建康宫,省去了层层交接的诸多麻烦。
可偏偏这个刘子昇并不承她的好意,果真是盲目自信!
当初的崔训被拂了面还不恼,不是肚中有撑船的大度,而是她并不知刘子昇私下能有如此温和的性子。可如今的何苏木一对比,就比出了偏颇,比出了气急败坏,多年修得的好涵养几乎就要给抛掉,手上的笔不由地舞得更加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