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3)
福船身大,首尖而尾宽,吃水重,行船靠风为主势,这自然有好有坏,一帆风顺时则能乘风破浪,如果风势收不住那就容易脱离航线,这还是次要的,福船比起狂风更惧恶浪,不过一旦骤雨直下,海上也很少有风平浪静的时候。
派出去数十位船工将帆,结果纷纷败下阵来,掌舵只能另想他法了。
这厢裴湘也已经感受到船身不稳了,忙起身穿好衣服,跑去敲沈从愈的门,出行十几日了,他话虽不多人却很稳妥,跟紧他绝对没有问题,至于她为何这么依赖他,她也说不准,她总觉得,他就像座山在她心里屹立不倒,有他在,她便安心了些。
沈从愈也意料不到她一个女子三更半夜会来敲他的门,不禁低头检视自己,还好衣冠齐楚,并无不妥。饶是如此,他身体还是挡在门口,不给她有进去的机会。
他见她一副躁动的模样,先是和风细雨地教训她道:“稍安勿躁,就算狂风骤雨,你也不该夜闯男子的门,更何况我是你大伯,你更应该知伦理纲常。”
裴湘虽然平日里爱闹,这些道理还是懂的,她才十六岁,第一次离开建宁府,独自漂泊在海上,遇到事情本来就不知如何应对,她只是下意识想找一根浮木而已。
不知怎么,一看到他她就很心安,他是个儒雅的人,就算他爱指责她的不是,可是也不曾说过重话,这一点她就很喜欢,好脾气的男人就好相处,也更好说话。
她绞着手指问:“你说船会沉吗?我是说万一……我又不懂水……”
话还没说完,船身骤然猛烈的倾斜了一下,走道的煤油灯闪动了几下也熄灭了,裴湘整个人也随之滑了出去,幸好他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臂,一手则扶着门方才没有使两个人都狼狈地滑出去,不过现下情形也有些尴尬。船身确实不稳,时有颠簸,待终于恢复片刻宁静时,他权衡了一下,回屋取了煤油灯和佩剑,将佩剑的一头递给她,“我送你回房,不要自乱阵脚。”
外面已经开始雷声大作,裴湘看着他,脚下却僵住了。她怕雷,因为六年前她曾被雷击中过,差点死了。据说那时已经断气了,家里人给她准备好棺板,她又醒过来了,然而她一醒,前头十年的事都忘了干净,甚至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省得。
她流露出少有的柔弱,声音也是微颤的,“我一个人有些怕……”
沈从愈其实并不讨厌她,说实话,她的性情很像清平县主,只是面对着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他无法自欺欺人罢了,他不会把她看做谁的替身,这样对她太失公允。更何况她是他的弟妹,无论如何,他都不允许自己对她有非分之想。
看到她确实害怕,他最终还是心软了,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你放心,我就在门口。我替庭蔚接你回汴梁府,我就有责任保护你的安全。”
裴湘忙摆手道:“那怎么行,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走吧。”
于是二人回到裴湘舱房,裴湘搬出了一个杌子,在上面铺了层软垫,还拿了一床被子给他,“你看还需要什么?”
他依墙坐下,弯唇笑道:“这样就很好。”
这是裴湘第一次见他笑,在火光跃动下,他就是悦怿若九春般的存在,她觉得她真是疯了,居然垂涎起大伯的美色,简直是对不起她未见面的郎君!
她霎时像被火烫到了脚一般逃回了房间,而后无论外面风声呼啸,风雷火炮,大雨滂沱她就耐着性子躲在被窝里不出来,甚至有一次剧烈的摇晃把桌上的茶具都摔了一个粉碎,她都一声不吭。
他听到动静唤了声弟妹。
她咬着牙道没事,她能看到他的身影一直都在,即使一个人也是保持笔挺的姿势,心道真是个傻瓜,她以为他只是随口哄她,可是他就是说一不二地坐了两个时辰。
知道他在,就算天塌下来似乎都不可怕了。
秉烛夜谈
裴湘移到门边坐下,悄声对门口问了句,“大伯,你累吗?”
“还好。”
她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沈从愈看不到,或许看到了,定会察觉出这两个梨涡与清平县主的如出一辙,明明是不一样的两个人,为何很多地方那么相似呢,在过了很久以后,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像是一个迷宫,无论怎么绕走不出来。
裴湘有些得寸进尺,他既然答还好,就表示他还愿意听她说话,平日里他一定巴不得离她远远的,如今患难之中,两个人隔着一堵墙坐着,倒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反正这种天气也睡不着,便问:“我们说说话可以吗?”
沈从愈认真地思忖良久,久到她以为他睡着了,才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