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2)
“海上条件有限。”他边说边往外走,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喊了声大伯,他果然驻足停了下来,她甚至都能想象那张温和的脸此刻应该是乌云密布。
“你该回屋里去了,”事实上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还是那个不冷不热的样子,说道顿了顿,“按察使大人就是这么教女儿的?”
裴湘很气,谁说女子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不能与男子说上一句话了,这是偏见!她贵为千金,也是难为了她爹给她培养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了,可是也没说非得做个锯嘴的葫芦呀。
“您是男子,就可以到处抛头露面,我是女子,就必须深居简出是吗?您呐,看上去风度翩翩的,没想到跟我那腐朽不堪的爹一样!”她气呼呼地说完,也不看他,便自觉地滚回舱房了。
沈从愈双脚几乎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有位故人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掐指一算,已经七年之久,那位故人如今的坟头草已经有多高了?他不敢去想,那是他心里一块疥疮,反反复复地溃烂、结痂。
阿沁诗,草原上骑马射箭的一把好手,邕亲王的庶次女清平县主,她总是一袭异域风情的红衣,身上挂一堆叮呤咣啷的珠宝首饰,却一点都不俗媚,反而有草原儿女的阔达爽朗。他是汉人,在她之前几乎没见过像她如此的姑娘,她一笑,便已经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六年前,皇上为他俩双双指婚,明明是两情相悦的一对人,甚至他还对她许诺要上门提亲的,他爹是楚国公,他又是嫡长子,按理也是门当户对,可是敌不过皇上的金口玉言。
好似融入另一个人骨肉要生生的被剥离开来,不撕成血肉模糊誓不罢休。那时他眼前几乎是黑的,看不到未来。他们双双稽首叩谢皇恩,而后退出宫门来,他再也不敢凝望她那双灵动而黠促的眼,余光只见她几乎抿成一线的嘴,她的沉默得让他觉得愧疚,他无能为力。
“阿沁诗……”
他知道她一定比他更难受,他要迎娶公主,而她则配给北漠的大可汗,那是荒芜的一块地,到处都是黄沙,白天热死,晚上冻死,身娇肉贵的县主又如何能屈尊到那个不毛之地安居?
“不要惦记我。”她笑得如三月的花一般烂漫,美妙得恍惚是在梦里。
他却难口都是苦涩,连声音都差点发不出来,“我做不到。”
她尽力笑得冁然,“汉人喜欢三妻四妾,你却太过实心眼,这点很不好,我倒是希望你多多纳妾呢,这样看透了美娇娘才能彻底忘了我不是。不过纳不纳妾的,也要公主同意了才行对吧?”
那样豁达的人,却在他迎娶公主那日便永诀人间,将她的生命永远的终止在十七岁。
海上风暴
建宁府的人出港时崇尚拜妈祖,祈求出海平安,建宁府紧靠着东海,百姓十有八九靠打鱼为生,若是遇上天公作美自然一帆风顺,若不作美便有去无回,裴湘就觉得一定是出门前忘了拜妈祖了,这天气怎么有种末世之感,前头天色就不大明朗了,这会子大白天的与黑夜无异,且看那天边的云也十分诡谲。
沈从愈也从舱房出来了,甫一踏出门槛,左袖便被裴湘拽住了,她满脸惊慌失措,“大伯,你我不会就要葬身于此了吧……”
他略通天象,悄无声息地拂下她的手,走到甲板上与她隔开一段不小的距离,抬眼一看,安慰她道:“只是日蚀。”
裴湘这才稍安,却见他又观察了好一会子,方曼声道:“不过重云昏昼,燥而无风,雨候已见,你且回舱待着,无事不要出来。”
她对通天文地理的人很有好感,这种未卜先知的事情相当神秘不是吗。于是她又问:“你懂天象,那你说说这雨是大是小,福船撑得住吧?”
“雨势不小,”这时天色也逐渐恢复,他收回目光道失陪,便兀自进舱去找掌舵。
不过须臾,却是一扫一连好几日的阴霾,已是艳阳高照,裴湘回过神来正要说他所言不准时,那檐下哪还有他的身影?
掌舵也道他杞人忧天,“沈公子,咱家也掌舵快二十年啦,阴天了数日也无风,未必会有雨,就是有了也没你说的这么可怕,更何况现在大太阳的不是升起来了嘛。”
他还是温吞道:“不是现在,今夜过子时会狂风大作,丑时后则大雨,以防万一,掌灯前降帆为好。”
掌舵随口应下,结果后头事情一忙就给忘得一干二净的,待到临近子时时风已经相当大了,人在甲板上都走不稳,况且黑灯瞎火的,又是如何降帆,他这才悔自己心大,这等生命攸关的事情也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