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一条河边。可这河里流的不是水,而是污浊肮脏的黑油,浊浪滔天,没有边际。
狐狸将她从背上放了下来,脑袋拱了拱,是示意棠棠回去。
它们跳入污浊肮脏的油河之中,往远方扑腾而去。
棠棠回头,失魂落魄的娘裹着件褐衣,急匆匆上前就是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
从此,棠棠才明白,这是唯有她们母女的世界,一座孤伶伶的荒岛,别人渡不过来,她们也走不出去。
搬家是唯一的法子,可是娘不肯走,她望着那乌油油的,浊浪涛天的河流,一直就那么看着。
棠棠心说,真有人会游过这条河,来穿他那双草鞋吗?
都已经很多年了,娘每日操持家务,手脚都磨起茧了,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终于,那个舅舅又来了。这一回,他还带来了几个婢女,很多的名贵家什,两间小茅屋叫他和他的人挤的水泄不通。那些婢女都像木头一样,舌头伸的老长,拖着长长的口水。
娘很生气,一个都不肯要,因为她说,那些婢女都是叫舅舅束着脖子勒死的。
雨嘀嗒个不停,棠棠也很生气,因为那些婢女无处不在,伸着长长的舌头,要替她梳头,要陪她睡觉,而她只想要娘。
“我要说多少遍?季明德在死后和另一房妻子同葬,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为何你不肯相信?”舅舅一脸阴霾,明黄面的袍子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着淡淡的绿色,像生了绣的铜器。
娘在揉面,因为她说她想吃花馍,娘今天打算给她做花馍。
也不过寻常的白饼而已,娘用顶针压出一个个五瓣梅的花图案,等入了锅,随着温度升高,花瓣会变的鼓胀饱满,两面烤到焦黄,吃起来便格外的好吃。
“他会回来的。”娘只说了这么一句。
舅舅道:“沧海桑田,人心易变,唯有我一直真心待你。皇家陵园中,我替咱们修了巨大的墓穴,当中金刚为星,水银为河,琉璃做瓦,玛瑙铺地,三千侍婢,无不贴伏于你,就在咸阳城外风水最好的地方,你先在那儿等我,等我百年,这是圣谕,无可更改。”
擀面杖哐的一声响,娘吵了起来:“你是个骗子,我从不记得有你这样一个哥哥,你不要动我的坟也不要动我的骨,否则我便做厉鬼永远缠着你。”
舅舅并不是想把她搬到秦州去,也不是想带娘去见亲人,而是搬往一处更大的墓园,他是想把她们娘俩带走,带到他的地方。
生死两重界,活人可以通过迁骨殖来变幻死人的居所,而死人对于自己的骨殖则无能为力,这也是活人必须有子嗣的原因,他们生孩子,孩子替他们守护骨殖。
棠棠一把将舅舅带来的,崭新的布偶扔入水中,转身躲进了墙角的柜子里。
*
娘越来越沉默,奶也总是苦苦的。棠棠蜷在她怀中等天晴,等狐狸和狗熊来,希望它们可以阻止这个可恶的舅舅动她们的骨殖,娘不想去的地方,她也不想去。
半夜醒来,棠棠发现娘不见了。这还是头一回,她不是醒在娘的怀里。棠棠于是翻箱捣柜的找啊,找完了两间茅屋也找不到娘,于是她独自迈过小桥,穿过枯黄的苜荮地,再穿过荆棘林,穿过那阴森恐怖的兽骨。
月光下,娘就站在浊浪滔天的河边,紧裹着件粗布粗风,定定望着远方。
生死两重界,娘似乎很苦恼,因为她忘光了前尘旧事,也不知道自己等的那个人是谁,不知道他何时会来。可活着是为了什么,似乎就是为了等那个人来。
“他还没有跟我说对不起呢。”她轻轻说了一句,抱起季棠,于月光下转身,枯灰色的天,枯灰色的兽骨林,苜荮在一点点失去它们的颜色,党参也不再结出哔哔啵啵的小泡儿,她们的世界越来越枯败了。
可是那个人什么时候会来了?
有一天,棠棠突然发现自家的院子周围多了四块青砖,比她还高的青砖,半截埋入土地之中。因砖上的花纹瞧着好看,她想把它挖出来,刚一触手,两只手立刻烫出滚烫的泡来,她唆着手指,哭兮兮跑进院子去找娘,却发现娘坐在织机前发呆。
织机在擅抖,院子里的桑树在颤抖,海棠花落了满院,厨房里的碗从柜子里哐啷啷往下砸着,娘最爱的茶具落在地上碎成了片,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翻天覆地。娘背着棠棠逃出院子,两间茅屋轰然倒塌,她们的家就这样没了。
棠棠把头埋在娘的背上,随着她的奔跑泪往下落着,却一声不敢吭。
整片大地都在她们的脚下崩塌,念念不绝的咒语从四面八方涌来,天空变成了腥红色,一道一道晃眼的闪电劈开红色的天幕,那是阳世的道士在做法,想收取她们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