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厢暗中紧锣密鼓地收拾寝宫,把平时闲暇起居的一个暖阁腾出来,预备临时安置六皇子。等正式认祖归宗的程序启动,就在宫外安排王府。重新建造耗时太久,现成合适的宅子却是前隶王府。皇帝心里有点膈应,一时拿不定主意。
两天后休沐日,皇帝颠儿颠儿又来了宪侯府。独孤铣把皇帝迎进去,转身站到卧房门外守着。和他一般无二同样姿势站在房门另一侧的,却是奕侯魏观。原来皇帝这一趟微服出宫,觉得有必要让廷卫军统领认识下即将入住宫中的六皇子,便带了魏观来混个脸熟。
奕侯担任廷卫军统领,负责皇宫安全保卫工作,其得皇帝信任的程度,与宪侯不相上下。当然,从感情上说,皇帝与老宪侯独孤琛更亲密些,曾经很想让他来管廷卫军。不过昔年登基前,老皇帝郑重叮嘱用人之道,建议他不要把最要好的兄弟放在距离最近的位置。皇帝后来也觉得有道理,这才是君臣长处的方式。
皇帝在房里跟儿子说话,门外站着宪侯奕侯,外间还立着个内侍青云。侍卫们都在走廊里。独孤琛自打知道儿子跟六皇子夹缠不清的关系,能不露面就不露面,彻底做了鸵鸟。
宋微其实已经可以勉强下地,看见皇帝进来,故作艰难撑起身子,龇牙皱眉一副痛苦模样。
皇帝疾走两步,扶住他肩膀:“小隐,躺着别动。”等他躺好了,才试探道,“父皇来看看你,好些了没有?”
见宋微半阖眼帘不做声,完全不似前两次张牙舞爪反应激烈,心头大喜。在床边坐下,微抖着手摸了摸他脸颊。想起初三头次见面时生机勃勃的样子,此刻却这般消沉憔悴,既心疼难当,又有些无端恼恨。
恼恨无法宣之于口,心疼却可以充分表达。
皇帝握着儿子的手,话语间充满感情:“小隐,从前的事,你也知道了。总之,是父皇对不住你,和你的母亲。然而错已铸成,悔之莫及。你母亲若地下有知,一定不愿看到你这般伤心难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父皇好不容易找回了你,却已年迈体衰,行将就木……小隐,从前父皇没能陪过你,往后……恐怕也陪不了你太久,你如何忍心……”
没想到皇帝打起亲情牌来这么具有煽动性,宋微差点就动摇了。在被子里狠捏自己一把,才睁开眼睛,问:“陛下高寿?”
呃……皇帝一辈子也没什么机会被人当面问年纪。上一次,是二十多年前,美丽的蕃族少女睁着大眼睛问:“陛下,你多大了?”
愣了一会儿,才道:“父皇今年六十有七。”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个年纪确实算很老了。宋微在心里算了算,又问:“我娘什么样?”
终于听到一个正常问题,皇帝松口气:“你娘……乃室韦族的公主,因室韦并入回纥,说是回纥也没错。她在室韦乌洛部族隐居的西域依连山麓长大,入宫之前从未出来过,就像天上的仙子,不识人间烟火,纯真无瑕,宛然可爱……”皇帝越说越惆怅,感伤叹气,“至于模样,你跟她有七八分相似。朕瞧见你,便好似瞧见她又回来了一般。”
能被送进宫的公主,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岁。宋微估计了一下年龄差,皇帝的岁数不但没能挣得同情分,反而令儿子更加鄙夷。无耻老流氓一个罢了。
眨着那双跟已逝纥奚昭仪神似的大眼睛,宋微问皇帝:“听说你儿子不少?”
皇帝被他直直地瞪着,早已湮灭在记忆深处的某些细节神奇复苏,仿佛看见憨态可掬的少女眨着大眼睛问:“陛下,你究竟有多少个妻子?”
恍惚间回神,答道:“你有五个兄长。”
宋微道:“多子多福,陛下好福气。”
语气不冷不热,也不知是何用意。皇帝心中有愧,想起老大太子跟老三隶王,觉得小儿子这话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宋微仰着头:“喏,你看你儿子一大把,少一个省事,多一个麻烦,何苦非要把我找回来。”
皇帝一下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朕是你父皇,你是朕的皇子,天之伦次,天理昭然,不言自喻。你那些谬说妄言,再不要出口!”
脑海中却闪过少女泫然欲泣的面孔:“陛下,你已经有这么多妻子了,为什么一定要乌奚也做你的妻子?”
当时至尊帝王是怎么回答的?天长日久,时过境迁,全然忘记了。
宋微双手掩住面目:“那你告诉我,我娘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