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仪有孕在身,兼且精神抑郁,偶尔召马大人诊治,我均在场,所见所闻,不免凄然。元康二十五年正月十五,宫廷内外欢庆佳节,锦绣宫疏于看守。昭仪恰在当日临盆,乌曼姑娘偷偷来太医院求助,适逢我当值,便大着胆子去了。”李易忽地嘿嘿一笑,“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去,竟会应下一桩足以砍头的差事。”
笑容片刻即敛,道:“纥奚昭仪,真乃世所罕见的刚烈女子。我前脚才走,后脚就见锦绣宫火光冲天,烟尘弥漫。那乌曼也真能忍辱负重,居然带着孩子藏身夜晚出宫的垃圾车中,顺利脱逃。”语调中满是叹惋之意。
宋微听得目瞪口呆,继而苦涩难言。心想这可真是几世以来,最惨烈的出生了。一股压抑不住的哀伤弥漫心头,眼眶渐渐湿润。
李易恍若没有看见六皇子的失态,只顾沉浸在往事之中。许久之后,才叹道:“人生莫测,世事无常。二十年来我藏着这个秘密,只当它必定随到棺材里去。孰料去年年初,陛下沉疴不起,竟在汤药中查出不妥来,太医院悉数牵连,眼看性命不保。我情急无奈之下,招出了当年隐情。蒙陛下洪恩,得以苟延残喘。谁能想到,昔日以为砍头的罪过,却是今日保命的灵符。由此可见,陛下心中,对纥奚昭仪,对六殿下,如何在意看重。”
宋微压下眼中的湿意,依然摆给他一座冰雕。
李易不再多说,貌似客观作结:“殿下,微臣斗胆进言,依臣愚见,陛下实是受人蒙蔽,中间诸多误会。若昭仪不是那般决绝,后来未必没有转机。只叹造化弄人,时运不济。如今真凶伏诛,沉冤得雪,骨肉团聚,重续天伦。殿下,无论如何,这是件好事。”
宋微并不看他,沉默一会儿,无比冷艳高贵地启口:“李大人,大恩不言谢,我会记在心里。你说了这么多,麻烦转达你的陛下,就说我知道了。”
第77章 英雄到此真无奈,意气为先焉有情
李易皇命在身,完成任务立刻往皇宫跑。皇帝正预备吃晚饭,报说李御医求见,马上宣召,顺便叫他一起用膳。李易想起六皇子的反应和回复,觉得自己实在当不起这顿御膳,战战栗栗,食不知味。
饭毕,皇帝和颜悦色问:“朕拜托李爱卿的事,不知如何了?”
“回禀陛下,六殿下说……说他知道了。”
皇帝等了好一阵,见李易始终不往下继续,才意识到他话已经说完。
“就这句?”
“回陛下,就这句。”
皇帝预备了足够的情绪和理智来听李易转达儿子回话,谁知就等来这四个字,顿时好似平地走路踏进坑,狠狠打了个趔趄。
怫然道:“什么叫他知道了?这叫什么话!真的没有了?”
李易拿袖子擦擦额角:“回陛下,真的没有了。”看皇帝实在不高兴,搜肠刮肚找词儿。“殿下虽然没有多说,然依微臣看,神色哀婉凄恻,显见心中触动颇深。陡然得知往事,一时思绪繁杂,难以言表,也是有的。况且殿下这两天精神头也不大好……”
皇帝立刻紧张了:“怎么?伤情又有反复?”
李易道:“陛下放心,不严重。只是前日沐浴时又昏倒了一回。大概水温不合适,时间也有点长,殿下身体难受,偏忍着不肯说,唉……”
心知此乃祸水旁引,暗道一声宪侯大人,对不住了。果然皇帝微怔之后,气哼哼骂句:“该死的独孤铣!”
当即打定主意,要把宋微接到宫里来,越快越好。
若论皇帝如今一厢情愿的程度,与当年独孤铣以为宋微会跟自己进京那时候,不相上下。听罢李易的话,满脑子想的都是宋微心里已经接受了自己皇子身份,不过是嘴硬不肯表态。只要做父亲的再多表示一些体贴关心,要不了太久,就一定能达成共享天伦之乐的心愿。至于目前的别扭抗拒,说到底,都是因为宪侯的混账举动。
皇帝也曾回想当日宋微拔剑自戕情景,最初的愤怒震惊之后,越想越觉得哀伤凄凉。尤其听过了独孤铣的表白,更加理解为什么会出现那一幕。这个儿子,实在是像透了他的亲娘,对待感情单纯又刚烈,正应了“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这句古语,既为情所累,亦为情所伤。污了他折了他的人,如何不该死?只是皇帝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没有审判宪侯的资格。而从权衡利弊的角度说,用好了这段关系,各方面都有益。
当务之急,接儿子进宫最要紧。自己的骨肉寄住在臣子家里,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