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好+番外(1184)
一声声含着敬意的“崔公”在人群中响起,揖礼者无数。
负责维持秩序的禁军见状试图拔刀喝止,却被负责此事左屯卫大将军鲁冲拦下。
鲁冲深知这些文人齐齐出现在此处,背后多半有人推波助澜,若此时禁军有过激之举,只恐这些人对朝廷的仇恨之心会一触即发。
如今这世道已太过压抑,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会点燃群愤。
鲁冲力求能够稳妥地将崔家人押送入狱,于是并不强硬对待围观者,并示意禁军们在人前对崔家族人不要有冒犯羞辱的言行。
即将行出安邑坊时,崔据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石柱牌楼上方那雕刻着的“安邑坊”三个大字。
崔据身后的族人们跟着停下,站在崔据身旁。
这时,一路沉默着的崔据仰望着牌坊,似在问天:“我崔氏族人何错之有,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的声音不高,但四下众人见他驻足,下意识地凝身静听,近一些的文人便听到了这句话。
人群尚未来得及躁动,已闻老人提高了些声音,继续说道:“世已不容清白之道,放眼不过污秽尔。今世已浊,吾辈亦难以自清……然而我崔家为天下读书人之首,如也就此蒙下这不白之冤,却连一声嗟叹也不敢发出,这世道文心又将何从?”
崔据字字清晰有力,话音未落时,已有文人红了眼眶,攥紧了拳。
见人群躁动起来,鲁冲直觉不妙,快步走上前去。
这时崔据已被崔家众族人围绕,他再次开口,声音抑扬决绝:“崔据可死,却决不代崔氏满门受此不白之辱!”
那身形削瘦的老人,伴随着这最后之言,竟是猛地上前,撞向了牌楼的石柱。
石柱棱角坚硬,一如老人满含决然之气的笔直脊梁。
石柱染上鲜血,那鲜血也很快在崔据额头上洇开,一道血痕如剑光般划破老人的眉心,血珠直坠而下。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鲁冲也不曾料到一路走来平静沉默的崔氏家主,会在此时做出自绝之举!
“家主!”
“崔公……”
“……父亲!!”一直垂首走在后面的崔洐,猛然抬腿,拿缚着锁链的双手拨开人群,惊骇地冲上前去。
崔洐蹲跪下去,和族人一同托扶起父亲清瘦的身躯,眼中逼出不可置信的泪光:“请郎中……速速请郎中来!”
禁军间也骚动起来,鲁冲立时道:“就近带医者前来!”
然而崔据的脸色已迅速变得灰白,他年事已高,又存下了必死之心,那一撞未曾留任何后路。
“父亲为何……”崔洐慌乱地拿衣袖手指替父亲擦拭脸上的鲜血,声音沙哑颤抖:“父亲为何要如此!”
他很清楚,父亲行事皆有谋算,从不会临时起意……
所以,这也是父亲的计划对吗?
崔洐倏然间明白了什么,眼中泪水蓦地滚落:“……是儿子无能!父亲该让儿子来做此事……儿子该死!”
“你不能死……”崔据声音虚弱,崔洐只有垂下头才能勉强听得清楚:“令安和六郎,保住了一半族人,而你要保下这另一半……”
“宁死不屈,不过是做给世人看……”老人的声音如同游走的风,仿佛下一瞬便会彻底消去影踪:“崔家的气节,我一人之死足可证……尔等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保全族人。”
崔洐的泪水滚滚而下,怀中托抱着的父亲,远比想象中要更加单薄,恍惚间,崔洐突然意识到,父亲这一生如同一烛,一直在为族中燃烧。
处在士族衰弱的节点上,父亲一生都在为崔家谋划后路,一举一动皆有深远考量,就连死也在为崔家铺路。
父亲方才于人前的那一番话,无疑是在为崔家诉不平,那样尖锐而埋怨世道的话,时常从他口中说出来,而父亲总会责备他天真迂腐……
同样的话,由父亲来说,是在为崔家谋求生机,而非是为了他心中那般虚伪孤高的君子清白之道……
他半生都沉浸在不切实际自欺欺人的理想当中,而父亲一生都走在保护崔家的路上。
父亲是一位合格的家主,也是真正的君子!
而相比之下,他不过是个无能的伪君子!
崔洐这一刻,忽然对“真君子”三字有了截然不同于往常的认知,他将一切嘶声痛哭强压在嗓中,低下头,试图听清父亲最后的交待。
崔据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这个已为崔家做尽了一切能做之事的老人,值此意识弥留之际,口中最后留下的只有两个字。
“令安……”
令安啊。
抛开崔氏家主的身份,老人念着的是一份碍于宗族利益与立场,而始终未能真正遂愿的温情。
这最后一声“令安”,带着一缕叹息,叹息中不乏遗憾与愧疚。
一生无愧的老人,带着这仅有的一丝愧疚,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崔洐紧紧抱着老人的身躯,放声嚎哭起来,从不在人前失仪之人,此一刻毫无仪态可言。
鲁冲置身一片哭声与悲怒声中,对那位崔氏家主也添了一份敬重。
而他同时也很清楚,崔家这桩案子要变得麻烦了。
崔家人虽依旧被下狱,但接下来数日间,文人中,为崔家鸣冤的诗词文章却越来越多,甚至有文人不惧朝廷威压,前往大理寺为崔家鸣冤。
就连朝中一部分中立的官员间,也开始有了异样的声音,委婉地劝说太子下旨重新彻查此案,以免酿成冤案,在民间文人中激起反叛之心,若再遭到有心者利用,怕是会致使人心与朝堂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