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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95)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他亲我的脸颊,低首叹道:“说来还要感谢故去的左相。我能与你厮守,多亏他割爱成全。”我想不到他竟提起李适之,有些发愣。王维又道:“他待你,也可算得上极好了。他身后凄凉,连儿子都教李右相杖杀,你心中可有愤恨?自他死后,你便不曾饮过酒。”

我怔住,说不出话。王维的目光染了酒意,却显得愈发清明笃定,如他手底的乐声一般清澈:“你是我的枕边人。你的心思,我焉能不晓得?你想为他复仇,是不是?”

“……是。”

“好,我陪你。”

我呆呆望着他。

“但……等到阿母去世,我为阿母终丧之后罢。”他说。

“好。”

“阿母尚在,我们不要惹祸,万一殃及阿母……”

“好。”

我抱紧了他。

他又弹起了琵琶。乐声悠悠流着,流过长安的春夜与冬日,流过辋川的白石与青草,一直流过了几个春夏。

第73章 清簟疏帘对坐时

天宝九载三月,他的母亲崔老夫人去世。他离朝丁忧,隐居辋川。

他居丧期间,我不好与他共同居住,只能偶尔去看一看他。

——他变得很瘦很瘦。

这一年的年底,安禄山入朝,受了无数厚赐,皇帝更命令在长安亲仁坊为他起一座宅院。春日来时,我终于设法约见了安禄山,踏进了这所宅邸。

“一别数载,阿妹愈发秀雅了。”他命仆婢端来茶果,笑道。

我拿起茶杯,饮下一口茗汤,温热茶水滚过咽喉,熨帖暖润。我举目看四周陈设,只见银平脱屏风旁边的架子上,摆着小玛瑙盘、金花银盆之属,安禄山身上则穿着紫细绫衣,皆是他生日时皇帝与贵妃所赐。

当年我在幽州时,以及离开幽州以后,都与安禄山保持着联系。他因我与李适之的关系,一度对我过分谨慎奉承。但我只作与他投缘,时而去寻他喝酒,摆出性气相合的样子,表面上也算是交下了这个朋友。连诈死的事,我都没有瞒着他。只是,从前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只想寻个机会毒杀他,而现在我年纪渐长,又与王维情投意合,行事时不免考虑许多,况且,与他交结的过程中,也一直有些下不去手。

安禄山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太诚恳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这是真的。

我将茶杯放回案上,笑道:“东平郡王‘河岳诞宝,雄武生材,万里长城,镇清边裔’,是国家的栋梁之才。郡王还肯拨冗见我这个小小女子,我当真感激之至。”那几句话,是皇帝前两年封他为柳城郡开国公时的圣旨里的。

啊,这时的安禄山,还是国之长城呢!

他挠了挠头,局促道:“你只管胡吣。安禄山岂是那等忘旧之人?你若再称我‘郡王’,我可要赶你出去了。”

我扑哧一笑:“不敢了,不敢了。阿兄近来可好?此次入京,能留多少时日?”

“咳,圣人要我多留几日,伴他打球、走马。贵妃也要与我叙话——是以今日与阿妹不能久谈,还望阿妹宽宥。”

我笑道:“阿兄蒙圣人、贵妃深恩,自是要尽心相报。这一年来边疆诸事可定?阿兄前番与我的书信中说,有意一举平定奚、契丹。”

安禄山笑道:“我入朝时献奚俘八千人,圣人命吏部在考课之时将我评定为上上。”

他说话时志得意满,脸上微现骄矜之色。春日的阳光穿过珠帘,洒在他的面容上,显得他一张浓眉大眼的脸正气凛然。若是我并非穿越者,我大约也会相信,他永远都是一个忠贞报国的将军。我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笑道:“这个我也从王十三郎处听说了,还未恭贺阿兄!至于契丹,阿兄可有意举兵攻打?”

“自然要打……只是我手下兵力虽足,却似乎也不足以毕其功于一役。”安禄山犹豫道。

我望着他堂中悬挂的大唐舆图,问道:“阿兄何不与朔方军合流,共同征讨契丹?”

安禄山面色不喜反忧,吞吞吐吐:“阿妹,我亦曾有此想,只是……只是……”

我奇道:“现今的朔方节度使乃是李右相,他一向信重阿兄。阿兄何以为难?”

安禄山叹道:“但李右相只是遥领朔方军。真正统领朔方军的,乃是朔方节度副使阿布思……哦,他如今是奉信王了。”

我歪了歪头:“奉信王率部来投大唐,其意甚诚。怎么他竟不愿与阿兄共抗契丹么?”

他将目光投向旁边的香兽狻猊,见它口中香烟渐淡,抿了抿唇,也不叫人,站起身来,走到香兽身边,打开盖子,向贮香盒中新添了两丸紫藤香。他重又合上盖子,静立在香兽旁,嗅了几口香气,这才回到我对面坐下:“不瞒阿妹,我与奉信王一向不甚相得。奉信王自恃才干,不肯与我协作。”

我恍然道:“我一直听说奉信王美容貌,多才略,却原来是这样的人么?那他委实有负圣人之恩。”

安禄山意甚愤慨,道:“我也曾说过要与他共同出兵,他竟以为我妒忌他,有心暗加谋害……便不肯借我兵力。”

我缓缓举起茶杯,望着洁白无瑕的细瓷杯身,与杯中红褐色的茶汤,却不就唇相饮。沉思了一会儿,我叹道:“难的是奉信王与李右相极为投洽……”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只道:“李右相劳苦功高,奉信王独独敬服于他,也是应该。”

“独独——”我咬重了这两字,“敬服李右相么?那可又将圣人置于何地呢?”

安禄山的双眼生得大且圆,看人时总似带着三分无辜。此时他便这样无辜地看着我,却不接话。我缓慢饮了两口茶汤,笑道:“南北朝时,北魏人不爱饮茶,却爱酪浆,将茶称作‘酪奴’。但有唐以来,好茶之风盛行,连阿兄这样原本出身东北的人,也爱饮茶了。如今若有人称茶为‘酪奴’,未免不识时务。”

他点了点头。我又道:“一入圣朝,心中眼中,便该只有一个圣人,这方是识时务者所为。”

“但李右相秉权多年,圣人的心意,便是他的心意。”安禄山目光闪动。

“圣人是圣人,李右相是李右相。李右相私下做的事情,可未见得尽是圣人授意,譬如……李右相与阿布思约为父子之事。”

后世史书记载,安禄山与杨国忠共同诬陷李林甫认阿布思为养子,可见此事是假。我现在说出,也只是暗示安禄山往这个方向思考而已。谁料他笑道:“阿妹说的事,我仿佛也听过。李右相与奉信王约为父子,也许……是为了稳固大唐在突厥的根基?”

时当晚春,他话中却带着一丝清冷如冰的意味。我抬眸,望向安禄山的眼睛。他褐色双眼中依然充盈笑意,就像说的只是一件寻常事。

“奉信王的部众皆是同罗人……”我想了想,“阿兄手下也有些同罗将士,自然较我更明白奉信王的事。他是否会叛归漠北,阿兄也清楚。”

安禄山朗声笑道:“我一直以为阿妹性好饮酒,且又通晓胡语,故而与我投契。我却从未想到,阿妹竟然这般知我心意。那阿妹可知我此刻想的是什么?”

我抿唇,顿了顿才道:“我不知阿兄此刻想的是什么,却知道李右相想些什么。他固然信重阿兄,却绝不肯以阿兄为相,只因阿兄乃是胡人。”

他面上现出憾色,沉声道:“我虽得盛宠,但只要李右相在,我便要受他钳制。”

当然了。史书里说,安禄山入朝与李林甫谈话时,每每汗湿重衣。

我笑道:“恰如阿兄所云,李右相把持朝政多年,原是劳苦功高。他已秉权近二十载——也该引退了。”

他沉吟道:“若是阿布思叛归漠北,则李右相与他约为父子,便与谋反无异了。只是朝中多是李右相夹袋中的人物,只怕……想以此动摇他,不甚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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