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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54)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崔希逸猛地站起,因起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王维连忙扶住他,他愤恨之下拂落王维的手,却又迟疑,冷声道:“你去看一看她。”
王维点了点头。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他走入崔十五娘的房间。
第39章 可怜幽愤为谁娇
兰州驿馆的房间熟砖铺地,细布为帘,远远谈不上华美宏丽,只是齐整洁净而已。然而,有了崔十五娘这等美人在内,什么样的房间,都会变得灿然生辉。她穿着缭绫襦裙,外罩杏红单衫,如云鬓发上金钗光泽微闪,纤细手臂戴着一双白玉钏,斜倚在凭几上,似不胜衣,双眸泪光点点,细嫩洁白的脖颈间隐隐一缕红色勒痕,看去更添柔弱。
我能感到崔希逸一进屋,怒火瞬间转化为怜爱。他疾步上前,扶住崔十五娘双肩,哀切道:“阿婳,你可好么?还痛么?可有伤到喉咙?”崔十五娘举袂拭泪,强笑道:“女儿安好。”崔希逸又气又怜:“你……你何以如此痴顽?”
崔十五娘流泪道:“女儿……女儿不忍见阿耶为女儿求恳于人。阿耶一生艰难,又不得不毁了与吐蕃的盟誓,日日新添白发。女儿不能为阿耶分忧,已属不孝,岂能再使阿耶为了女儿低声下气?纵然那人是女儿心爱之人,也是不该。想来总是女儿不该活在这世上,不止连累了阿耶,更连累自家心爱之人……”说着低头掩泣。
崔希逸怒道:“胡吣!”见她垂泪,语气又不觉转柔,“你岂会连累我?”
王维亦道:“十五娘言重了。为人父母,纵然百般辛苦,只要能博得孩儿一粲,便足为欢。”
崔十五娘幽幽道:“若要博我一粲,甚是容易。只要你……”她顿了顿,王维轻声道:“好教十五娘知晓,维此心已许……”他转眸看我,崔十五娘抬手止住他的言语,却不看他,仍是低着头,轻声道:“只要你继续教我作画与佛理,到我能为寺庙作壁画为止……我也好为死去的蕃汉将士祈福。我身为人女,不能于朝堂上为父分忧,只能如此为家人消业了。”
我张口欲问,若只是要学画学佛,何必非要王维教她?长安的知名画师与高僧难道少么?然而看了一眼崔希逸与王维,终是没能问出口。王维当即应了,又道:“你日后万不可再寻短见了。”
崔十五娘凄然道:“若非我自感无用,我也不会有自戕之念。你与瑶姊当年鹣鲽情深,纵然有时想得多了,也能宽慰彼此,想来……断不至此罢。”
王维脸上浮现出一丝温存笑意,微微颔首。
崔十五娘道:“瑶姊深通佛理,多半很会开解人。我当年见她时,只有八九岁,然亦将她的风仪涵养铭记于心。”
王维温和道:“阿瑶为人细腻温柔,说出话来,总如春风拂面。”
“我听说当年你被……被贬济州,瑶姊不远千里,追随而去,伴你在济州吃苦。”
王维叹了口气:“彼时她生产未久,就追我到济州,辛苦之至。我……至今感念。”
崔十五娘笑了笑,又说:“我听说你们的女儿容貌品行俱是出众,极似瑶姊,待我回了长安,你可要引我见一见她。”
王维道:“这是自然。”
崔十五娘目光移向远处,似在怀想崔瑶的嘉容懿范,缓缓道:“若我是男子,娶得瑶姊那样的佳人,一旦失去了她,定然也不思再娶。”
崔希逸微笑道:“七娘的人品风度,在崔氏女中,原也少见。”
我听着他们三个缅怀崔瑶的风姿,只觉一阵痛楚。在场的几个人,不是崔瑶的族人,就是曾与崔瑶有极深关系的人。
而我,面对着崔瑶身上“王维的亡妻”这个无可超越的头衔,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呢?
史载王维“丧妻不再娶,孤居三十年”,他大抵不会娶我了。
——多可笑啊,我竟然想过他会娶我?
他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他与我之间的关系,本就是靠我单方面的一腔思慕撑起来的。我与他,既没有甘苦与共的恩情,也没有血脉相连的牵绊。若不是我的思慕教他注意到了我,我在他面前的脸面,只怕还比不上与崔瑶同族的崔十五娘。
崔十五娘仿佛这时才看到我,笑道:“阿郁想来也见过瑶姊的风采。我听说,当年阿郁为人写入变文,身陷风波,是瑶姊为阿郁精心打扮,带你到慈恩寺,澄清一切。”
我涩然点头,不去在意她话中隐隐的波澜。
王维笑道:“阿瑶一向最擅妆饰小女郎,那日阿妍经她之手,容姿比平日更美。”说着向我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我看去却只觉刺眼。
崔十五娘瞪大了眼睛:“我也想求瑶姊妆扮我哩!只是瑶姊已逝……王郎,你以后能否送我一个瑶姊用过的侍婢,也好教我习得瑶姊生前妆扮的手法?”
她说得小心翼翼,一副又渴望又觉得自己太冒昧的样子。王维和蔼道:“这有何难。”
我再听不下去,向崔希逸略略一礼,起身出门。这一次,王维没有追来。
到很晚,他方敲响了我的房门。窗外虫声唧唧,潮热的夏风吹进来,将他的容色显得愈发温柔。温柔中,分明有回思往事带来的快慰。那种温柔简直戳心。
王维笑道:“我只是答应教她作画学佛而已,总算胜过请她来家里做什么妾室——荒唐!……你何以仍是不乐?”他话音里带着诧异的意味。
半晌,我才道:“你当她真的从此歇了对你的念头么?”
王维蹙眉道:“她只是要我教她罢了,纵有什么念头,又能如何。”
我呆呆看着他。体物察人最是敏感的他,此时怎地就迷了心目?我气道:“你难道不知她是……她是为了多与你共处几日,徐徐图之?”
王维道:“你看她后来频频言及阿瑶,想是放下了心中执念。若是仍然待我有意,谈起我亡妻时,安能这般落落大方?”
我哀哀道:“你便听不出……听不出她言及瑶姊,是想要教我自惭形秽?”
“自惭形秽?”王维重复一遍,竟然笑了,“她能使你自惭形秽?你为何要自惭形秽?”
他学佛多年,见事甚明,向能切中肯綮,这两问原是直指人心。若我换个心境,或能有所启悟。
可我早已陷在这个名为崔瑶的巨大梦魇之中,如何能轻易抽身而出?我只恨他不理解我,气得哭道:“我为何不能自惭形秽?瑶姊……瑶姊……”
崔瑶是那么美好的人啊!
你经历过那么美好的女子,谁相信你能再对他人付出全部感情?且史书中你三十年不再娶,孤居一室,成为后世情深男子的典范。
王维伸手来抚我头,我晃身闪开。那一刻,我非常恨自己,恨自己让他对我说甜蜜的言语,做亲密的举动,恨自己玷辱了他理应为他亡妻保留终生的情感,恨自己让他走下神坛。
恨自己知道了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一个会被柔弱女子的眼泪欺骗的男子。
王维柔声道:“你不必介怀。阿瑶固然是极好的,可你也是极好的。”
可我不要做那个“也”极好的女子!
我想做他的唯一啊——就如《围城》里唐晓芙所说的:“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头一次,我不自量力地恨起了他的鳏夫身份。
他不明我内心所思,仍是强行摸了我的头。我止不住地想:他可曾也这样摸过她的头?他……是了,夫妻至亲,他一定不止抚过她的头发,更做过许多更亲密的事哩!
而我,而我,作为来晚的人,却又不能怀有分毫妒忌。既不能妒忌崔瑶,我便只好将怒火向可以发泄的人身上发泄。我冷冷道:“我不许你教她作画。”
王维苦笑道:“我知你必不乐意。可她亦是可怜人……”我冷笑:“她何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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