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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3)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司法公平呢?!
程序正义呢?!
我人都不在场,就随便迁我户口?
“万年县尉是我们乌台副台主的私人。”他悠然道,毫不避讳,“至于长安县尉……以你那份籍书上所写情由而论,显然是我阿妹无疑。阿妹没有去处,依附阿兄,乃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又不曾违背大唐户婚律,长安县尉为何不允?何况,他在蓝田有数十顷良田,你阿兄答允了不去弹纠他。”
乌台便是御史台的别称。汉时御史台外多植柏树,又有很多乌鸦,所以人称御史台为柏台、乌台,亦有讥笑御史们心黑如乌鸦之意。他这一段话揭露了多少大唐官场之弊,我数不过来,只呆问道:“副台主?”
“便是李中丞,讳上林下甫。”
李林甫的这位下属,每日在御史台视事完毕,出了皇城,总是不直接回家,而是跑到西市来,坐在我的家书摊子前,瞧着我干活,跟个监工似的。每有人经过,他见人家面色憔悴,便笑着招呼人家:“长安居,大不易,写一封家书,诉诉苦衷,岂不好?”若是人家形容得意,容光焕发,他便招呼:“近来舒心顺意,写一封家书,与家人报喜,岂不好?”
偏他目光锐利,问到的都是些异乡人,至于家在本地、不需写信的长安人,他一个也不曾问到。男子们倒也罢了,若是女郎家被他招呼,大多含羞带笑,不忍拒绝。
“你不必如此……”我心情复杂。他官阶不高,但怎么说也是官身,跑来替我招揽生意,实在不成体统,我简直担心他要受吏部处分的。
哎?我为什么在替他担心?
“大唐律例,官员五品以上,不得入市。”崔颢笑道。
“我知道。商贾者贱业,身份贵重的官人们踏入市肆之间,不啻自污。”我嗤笑,“所以?”
“所以你可要珍重我替你揽客的日子——你阿兄来日身居高位,穿上五品高官的绯袍,纵是想再来西市看你写家书,亦不可得。”崔颢懒懒道。
祝你成功。我暗自翻白眼,却又好奇:“可是你如何分辨得出哪些是异乡人?”
他望了望天:“因为我也是异乡人。”
“……哦。”我低下头,在昨天刚买的几个柰果里,拣了一个品相较好的丢给他。
他咬着红艳艳的柰果,喜滋滋地:“果然阿妹待我最好,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还是待我好。”
“……”好想把果子抢回来。
转眼自春徂夏。虽然迁了户籍,我照旧住在西市,他却也不逼我同他回家。这一日他又在我的桌案前闲坐,而我几乎已将招徕客人的任务彻底移交给他,只管闭目养神。忽有人高声笑道:“阿妍!”
竟然是妙泥。她春风满面,身边是一个中年胡人男子。我连忙起身,换了粟特话问候:“妙泥姊姊!这是你的丈夫吗?”
“嫁猪嫁狗也比嫁你强”的丈夫?
“正是!那泥达,这位小娘子姓郁,是我的好朋友。”妙泥叫丈夫与我见礼,又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他早就想来长安了。我的信还没送到于阗,他已先动身了——幸好他不曾收到那封信,不知道我骂他骂得那么凶恶。”
“我就说嘛,这才三个月,从长安到于阗,一来一回哪有那么快。”
“三月不见,怎地遇上了个如此俊俏的郎君?”妙泥瞧了眼崔颢,笑得诡秘。
“……表兄。”
一表三千里的表兄。
“表兄好啊,嫁娶不必避忌,又比旁人亲近。”妙泥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只管打量崔颢,用汉话笑问:“郎君青春多少?可还在读书应举么?家中可有娘子?”
崔颢今日休沐,只穿了件普通的士人襕衫,看不出官员身份,也难怪妙泥有此一问。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劳娘子动问,某在朝中为官,虚度二十六载,如今无有妻室。我听阿妍说,她平日常蒙娘子看顾。某身为兄长,不胜感念。”说着,向妙泥行了一礼。
“唷!还是个官身哪!”妙泥吃了一惊,赶紧还礼,眼睛转了两转,“不知郎君是几品的官阶?做的什么官?若是与掌管东市西市的太府丞要好,看在阿妍的情分上,还请多照拂我们啊!我就是米家布肆的……”
“米娘子,我在御史台做里行。太府丞我也相识,若有机缘,定当代为引荐。”崔颢非常耐心。
妙泥更高兴了:“阿妍,你这位阿兄,可真是个好人啊!这样的男子,多么难得!”
“你怕是喝了一斗酒,才说出这种话。”望着她的背影,我小声嘀咕。史书里写得明白,崔颢数次娶妻又数次去妻,这样也叫好男人?
崔颢听见我自语,却不以为意,笑了笑:“当年永宁坊那家酒肆可还记得?你最爱喝那里的黄酒,这几日他家黄酒新熟,不去喝吗?”
我喜欢喝酒,却不知他真正的表妹也是个好酒的主儿。见黄酒让我有些动心,崔颢乘机道:“明日我与人约了喝酒,你也去罢?”
“可是……”虽然听说男女同席也是所在多有,但我不是饮妓,又非女婢,和男人一起喝酒,恐怕大逆不道罢。
崔颢笑道:“无妨。除了孟兄,余人你皆自幼熟识,情如亲眷,纵是你不记得他们,到时我重为绍介,也就是了。”
也是,何况我现在“孀妇”的身份太过尴尬,与寻常未嫁少女不同,其实也没什么好避忌的。就是当坊里正来查问,恐怕也会怜我命苦,懒得问我什么不守闺仪、无行无耻之罪。
“孟兄?莫不是生于襄阳,曾经幽隐鹿门山的那位……”孟浩然?他可是我眼中唐代诗人里最接近陶令气韵的一个啊……王维曾为他画像,后人形容那肖像“风仪落落”,想来不假——他可是能教李白这等狂人说出“高山安可仰”的人。又有书载他“颀而长,峭而瘦”,不知确否?
第二天崔颢早早自官署归来,领着我走入永宁坊。我老远就嗅到清甜的酒香,随他折进一家门首飘着小旗的酒肆。那店主肤色苍白,是个胡人,汉语却说得纯熟:“王校书与另几位在楼上待崔郎来哩。”
楼上用屏风另行单独隔出数间,靠近角落处有几人席地而坐,见崔颢进来,纷纷招呼。崔颢介绍我道:“这是我家阿妹。”他回眸示意我行礼,面上的微笑,温和得像这夏日里渭水上的风。这一瞬间,我忽然没那么讨厌他了。
也只一瞬间。我依着他的介绍一一见礼:
“一年不曾见到阿妍了。”今日的东道主是校书郎王昌龄,他那张脸总是带着些笑意,那笑意也温厚,并不故作含蓄或豪爽,一双眉峰永远挑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再高便狂了,再低便怯了。他虽才三十几岁,但据说多年来身世坎坷,鬓边已隐隐有了几丝斑白,却反显得稳重踏实。
“这位是孟襄阳。”意态闲淡的孟浩然,素衣草鞋,和雅洁的崔颢形成极鲜明的对比,颇有质胜于文的朴实感。他只望了我一眼聊为回礼,便又自顾仰头将一盅酒倒进嘴里,金黄的酒汁沿着他的嘴角淌下来,一滴滴泛着晶莹的光芒。
崔颢笑道:“孟六兄待女儿家还是这般不客气,可这位是我阿妹,不可怠慢。”又指着末座着皂衣的一人道:“这位是……”
那人拱手含笑:“王十三维,同孟兄一般,布衣。”
第3章 爱君笔底有烟霞
妙年洁白,风姿都美。
伴随着众人的谈笑声,薛用弱《集异记》里形容他的这八个字适时跳入我脑子里。其实他已不再是“妙年”了;此时的他,大概已有三十来岁了,可是——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该庆幸呀,庆幸我没有穿越到某个人的身体里,而是带着自己的脸,自己的容貌,自己的心在大唐见到了他!我错乱荒谬而且欣喜地想着,竟然有那么点儿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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