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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2)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那人纠缠不休,我越是不认,那人越是不放,直到惊动了寺里的管事僧人,将我与他带入一间静室。
这时新科进士们题字早已完成,便各自去聚会了,静室中只剩下两个管事僧人,与我和他两人。那人向管事僧人合掌为礼,道:“某姓崔,名颢,字明昭,现在御史台为监察里行。此女姓郁,名妍,行九,乃某从母之女。”
“崔……颢?”我低低惊呼。
想不到我来到大唐,见到的第一位才子竟然是崔颢?史书有载,崔颢娶妻只择美者,稍有不如意,动辄休妻。想不到,这频繁去妻、声名狼藉,却又才华横溢的诗人崔颢,竟是如此眉目秀雅、仪态风流。
……也想不到,他莫名其妙地非说我是他什么姨母家的表妹。
管事僧人显然亦曾听闻他之才名,郑重还了一礼,命人奉上茗饮,才道:“崔里行说这位女施主乃是令妹,女施主却说她在长安绝无亲眷。请问女施主父母现在何处?崔里行不妨拜会一下女施主的父母。”
“妾身去年路遇盗贼,头部曾遭重击,醒来后什么都不再记得了,也不知双亲今在何处,孤身漂沦长安而已。”我在21世纪父母双亡,此时不由有些眼热鼻酸。
这套说辞,我也不是第一次用了。我意外穿越,自然没有户籍。无力缴纳赋税而逃离故土,因而失去户籍的流民浮户其实很多,但我在21世纪受着法制教育长大,不能接受自己的黑户身份。于是,花了几个月,勉强学会了中古汉语发音之后,我便去了县衙,靠着这套说法取得了户籍。
僧人眼眸微转:“女施主既然容貌、姓字皆与崔里行之妹相同,且又忘尽前事,只怕当真便是崔里行之妹。崔里行不妨举证一二,或可有益于她回忆旧事。或者,两位不如前往万年县廨,请县尉决断。”
崔颢端起茶汤一饮而尽,缓缓道:“当年家母早亡,从母待我甚厚,时时馈我饭食,又为我缝制衫袍。五年前我尚未考中进士,未及补报从母深恩,从母却已……却已罹患重疾。表妹早失所怙,父族凋零已久,无人托付,从母病危之际,我曾允诺,来日必定为表妹寻得一户好人家。表妹十六岁上,我将她许嫁蓝田郑县尉之子,岂知郑家小郎缔婚之前,忽染重病。郑家仁厚,知道孩儿已无生理,便悔了婚,劝表妹改换人家。表妹忠贞,于去年三月五日在终南山投崖自尽,遗体不曾寻到。谁想,谁想,你竟然活着!”说着不住拭泪,清俊容颜沉痛万千。
男人生得俊朗也很有用啊……纵使我知他频繁休妻,人品低劣,却也生出几分怜惜。怜惜之外,我心中又漾起丝丝缕缕的惊慌。
他那表妹与我容貌姓名相同,又都在一年前从各自的时空里消失,我们莫非交换了不成?
我一顾日影:“妾身实非令亲,但也实在无暇前往万年县衙。如今已交未时,往来县衙又要半日,若是误了宵禁……教武候们捉去可不是顽笑的。”
崔颢只是不肯放我走,僧人眼中分明也涌起怀疑,一直劝我跟他去万年县衙。我灵光一闪,从静室的书架上取下一张蒲州熟纸,又研开了墨,抬手写了几个字:“崔里行想必认得令妹的字迹。若妾书法与令妹不同,崔里行便不要纠缠了可好?”
我学的字体在后世不算独特,在开元十七年却绝不会有人与我书体相同。崔颢皱眉打量我写的“咄咄怪事”四字,显然很意外:“你……她学的是卫夫人,一手小楷婉丽曼妙,确与此不同。”他话音未落,我抬腕便写,不一刻掷笔道:“则妾身的小楷比令妹的如何?”他轻声读道:“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馀。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啊,这是王十三兄年少之作……”
管事僧人赞道:“雄浑古雅!檀越年纪尚轻,竟已自创一种书体,当真不凡。”我破天荒有几分羞涩,连连摆手:“这种书体,妾也是学来的,和尚万勿误会。”
崔颢眉间微见迟疑:“这……她的字确与你有别……但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昔年上元夜,我带阿妹出门观灯。雪深路滑,阿妹跌倒石上,我护持不及,致使她右臂为石角划破,有一伤疤,约二寸长。”
我瞪大眼睛,猛地掀起衣袖:我手臂上确实亦有一道二寸长的伤疤。多年前我父母带我出游,出了车祸,伤疤便是那时留下的。我在那场巨变中失去了父母。
管事僧人和旁边的另一位僧人齐齐转过脸去,我才发觉自己公然袒露小臂的举动太失礼,连忙放下了袖子,心里却是骇异不堪。
难道……难道我当真与崔颢的那位表妹互为镜像不成?
旁边那位僧人轻咳了一声:“我今日请了颜家的一位郎君来我院中,讲论书法。不如,请颜家郎君来看一看这位女郎的字,他或能解释,为何这位女郎的书体有此大变。”
“颜家?”慈恩寺是长安首屈一指的皇家道场,这里的管事僧人自是博闻多识,“自南朝以来,琅琊颜氏多有精于书艺者,每以草隶篆籀为世所称。这位郎君是琅琊颜氏的子弟?”
琅琊颜氏……
我的心跳蓦地加快,快得成了两倍速。
那位僧人笑答:“是。这位郎君正是颜之推的后人。颜郎的笔法出自他母族殷氏,而他的舅祖,便是垂拱、永昌年间的名家殷仲容。”
管事僧人道:“快快!将颜家郎君请来。”
那位僧人只过了片刻便回转来,身后跟着一位二十左右的少年。少年穿着士人的襕衫,襕衫由价格低廉的葛布制成,足下踏的则是一双麻鞋,装束可谓俭朴到了极处,人则生得骨格挺秀,浓眉大眼,一派刚正之气沛然溢于颊边眼底,双唇紧抿,面容端肃,这短短的几步路,他每一步都踏得极为沉稳,使我想起幼年时在大海边看到的石堆:海边除了细软的沙,还有坚硬的石堆,苍茫的天地之间,潮来潮去,风住风急,一刻不停地冲刷击打着石头,石头却一分一寸也不曾移过。
而这个年轻男子就是这样。他哪怕走着路,也让人无端觉得,他是在静静地坚守着什么。僧人引他与诸人见礼,唯有我动也不动,双腿一软,简直要跪倒,口中喃喃道:“颜……颜颜颜鲁……颜……”
[2]慈恩寺大殿东廊从北第一院有王维壁画,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唐朝素有进士及第后在雁塔题名的惯例。
第2章 玉碗盛来琥珀光
如果你从八岁学习书法开始,就有这么一个人格偶像,他以杀身成仁、忠君报国而为后世所知,他的名字只要出现在你脑子里,就会让你立刻挺直脊背,抬头收腹,并且迅速联想到正人君子忠臣烈士,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舍生取义死而不挠,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而这位人格偶像——后来被称为“颜鲁公”的金紫光禄大夫太子太师上柱国鲁郡开国公颜真卿——现在站在你面前,注意,是活着站在你面前。他双眉紧锁,目光严厉,尚带几分稚气,很礼貌地对你说:“小娘子别无兄弟,叙亲论辈,表兄为长。小娘子孤身漂沦,却不肯依附表兄,是陷崔郎于不义也。”
你能如何?
我能如何?
我只能乖乖装作认下表兄。
崔颢心机深沉,先是当着颜真卿的面问我住在哪里,且又怕我说的不是真正住所,一直跟着我到了西市。为此,他甚至误了回家的时刻。长安惯例,黄昏时分,坊门在三百声街鼓之后关闭,他在西市找了个旅馆凑合了一宿。
过了两日,他出现在我的摊子面前,手中拿着一张状纸,笑吟吟地:“阿妍,我已将你的户籍迁回我家了。”
“……”
长安城由自北向南的朱雀天街分为长安县和万年县,我户籍在西市,属于长安县,他家则在万年县境——“长安县尉、万年县尉……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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